蘇煒《走進耶魯》第1章 母語的諸天 (6)

香椿

在海外生活,很多日常瑣細,都可以勾動你的鄉思——一瓶泡菜、一包茶葉、一叢竹子、一支牡丹,等等。但是,幾乎沒有什麽東西,比香椿,更帶鄉土氣息而更顯得彌足珍貴的了。我本南方人,香椿的滋味是到了北方做事時才開始品嘗領略。那時候就知道,此乃掐著時辰節氣而稍遜即逝的稀罕美味。美國本土只長“臭椿”(被視為常見有毒庭院植物),不長香椿。這些年客居北美,看著妻子時時為香椿夢魂牽繞的,不惜托京中老父用鹽腌漬了再塞進行李箱越洋帶過來;身邊的朋友,為養活一株萬裏迢迢從航機上“非法偷帶入境”的香椿種苗而殫精竭思的樣子,我這個“北方女婿”,真是“心有戚戚焉”——少一種嗜味就少一種牽掛,都說:香椿之香味,植於深土深根,得之日月精華,聞之嘗之可以令嗜者“不知肉味”,我就無論如何體會不出來。

可是,神了吧?那天,順路看望完張充和先生,正要出門,老人招招手:你等等,剛下過雨,送一點新鮮芽頭給你嘗嘗。“什麽新鮮丫頭呀?”我故意調侃著她的安徽口音,待她笑盈盈遞過來一個塑料袋子裝著的“丫頭”,打開一瞧,人都傻了——天哪,那是一大捧的香椿芽苗!嫩紅的芽根還滴著汁液,水嫩的芽尖尖裊散著陣陣香氣,抖散開來,簡直就是一大懷抱!這不是做夢吧?這可是在此地寸芽尺金、千珍萬貴的香椿哪,老太太順手送你的,就是一座山!看我這一副像是餓漢不敢撿拾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的古怪表情,張先生笑笑,把我引到後院,手一指,又把我驚了一個踉蹌:陽光下的草坪邊角,茂盛長著一小片齊人高的香椿林!“這可是從中山陵來的香椿種苗呢!”老人說,“我弟弟弄植物園,負責管中山陵的花木,這是他給我帶過來的種苗,沒太費心,這些年它就長成了這麽一片小樹林。”

不經意,就撞進了一座金山銀山。這段香椿奇遇引發的驚詫感覺,其實,就是我每一回面對張充和先生的感覺;同樣,也是我的“耶魯歲月”裏,內心裏常常升起來的一種日日置身名山寶山中,唯恐自己耽誤了好風景、好人事、好時光的感覺。

張充和,出於敬重,大家都喚她“張先生”。稍稍熟悉民國掌故的人都會知道,這是一個連級著許多雅致、浪漫、歌哭故事的名字,在許多仰慕者聽來,更仿佛是一個從古畫綾緞上走下來的名字。她是已故耶魯東亞系名教授傅漢斯(HansH.Frankel)的夫人,當今世界碩果僅存的書法、昆曲、詩詞大家。自張愛玲、冰心相繼雕零、宋美玲隨之辭世以後,人們最常冠於她頭上的稱謂是——“民國最後一位才女”。因為大作家沈從文的夫人張兆和是她的親姐姐,她的名字常常會跟沈從文聯系在一起——今天湘西鳳凰沈從文墓地的墓志題銘,就是出自她的手筆。她是民國時代重慶、昆明著名的“張家四姐妹”之一,集聰慧、秀美、才識於一身,是陳寅恪、金岳霖、胡適之、張大千、沈尹默、章士釗、卞之琳等一代宗師的同時代好友兼詩友。她在書法、昆曲、詩詞方面的造詣,早在上世紀30年代就曾在北大開班講授,享譽一時。她的書法各體皆備,一筆娟秀端凝的小楷,結體沈熟,骨力深蘊,尤為世人所重,被譽為“當代小楷第一人”。在各種當今出版的昆曲圖錄裏,她的名字是和俞振飛、梅蘭芳這些一代大師的名字連在一起的。1943年在重慶粉墨登台的一曲昆曲“遊園驚夢”,曾轟動大後方的杏壇文苑,章士釗、沈尹默等人紛紛賦詩唱和,成為抗戰年間一件文化盛事。這兩天翻閱孫康宜老師的《耶魯潛學集》,裏面詳記了一段當年同樣轟動海外的雅集盛事:1981年4月13日,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中國部在即將落成的仿蘇州園林“明軒”,舉行盛大的《金瓶梅》唱曲會——雅集緣起於普林斯頓大學的《金瓶梅》課程,邀請張充和根據古譜,以笛子伴奏的南曲方式,演唱《金瓶梅》各回裏的曲辭小令。張充和時在盛年,一襲暗色旗袍,“素雅玲瓏,並無半點濃妝,說笑自如”,以96回的《懶畫眉》開篇,《雙令江兒水》、《朝元令》、《梁州新郎》,一直唱到《羅江怨》的“四夢八空”而欲罷不能,最後以-曲昆曲《孽海記》中的《山坡羊》收篇。映著泉亭曲徑、回廊庭榭,張充和在宮羽之間的珠圓玉潤,不必說,聽者是如何的如癡如醉,掌聲是如何的如雷如潮。大學者夏志清、高友工、牟覆禮(FrederickW.Mote)、浦安迪(AndrewPlaks)、舞蹈家江青等都是當時的座上賓。文中還記述了張充和的一段回憶:1935年前後,她坐在蘇州拙政園荷花叢中的蘭舟上,群賢畢至,夜夜演唱昆曲的盛況——真是好不俊逸風流、艷聲蓋世的流金歲月!(見孫康宜《耶魯潛學集在美國聽明朝時代曲》)

你想,這樣一位本應在書卷裏、畫軸裏著墨留痕的人物,如今年過九旬卻依舊耳聰目明、端莊俊秀的,時時還可以和你在明窗下、書案邊低低絮語、吟吟談笑,這,可不就是人生最大的奇緣和福報麽?

我不敢冒稱是張先生的忘年小友。只是因為住得近,日日開車總要順路經過,年前漢斯先生久病離世以後,惦念著老人家的年邁獨處,我便時時會當“不速之客”,想起來便駐車敲門,探訪問安,陪老人說說話,解解悶。於是,時時,我便仿佛走進一部民國事典裏,走進時光悠長的隧道回廊裏,讓曾經鑲綴在歷史冊頁中的那些人物故事,重新活現在老人和我的日常言談中,讓胡適之或者張大千,陳寅恪或者沈尹默,不敲門就走進來,拉把椅子就坐下來。窗外長街寂寂,夏日濃蔭蔽天;遠處碧山如畫,殘霞若碧,囂擾的車聲、市聲,都被推到了細雨輕塵般的絮語深處。我時時就這樣和老人對坐著,喝著淡茶,隨手翻著茶幾上的字帖,聽著老人家順口敘說著什麽陳年舊事。那是讓一壇老酒打開了蓋子的感覺,不必攪動——我幾乎甚少插話,就讓老人的悠思順著話題隨意灑漫開去,讓歲月沈酣的馨香,慢慢在屋裏彌散開來……

“……牡丹和芍藥,一種是木本,一種是草本,在英文裏都是Peony,花的樣子也差不多,所以美國人永遠分不清,什麽是中國人說的芍藥和牡丹的區別。”有一回,談起後院的花事,就說到了牡丹和芍藥,“張大千喜歡畫芍藥,喜歡她的熱鬧,開起花來成群結隊的。他那幾幅很有名的芍藥圖,就是在我這裏畫的,喏——”她往窗外一指,窗下長著一片茂密如小灌木般的剛剛開謝了的芍藥花叢,“他畫的,就是我家院子這叢正在開花的芍藥。畫得興起,一畫就畫了好幾張。又忘記了帶印章在身,他留給我的一張,題了詠,沒蓋印,印子還是下一回過來再撳上的……”我本來就知道,這座嫻靜的庭院裏,到處都是張大千的印跡——書法題詠、潑墨小圖,以及,敦煌月牙泉邊與大雁的留影……沒想到,眼前的蒼苔、花樹,就是畫壇一代宗師親撫親描過的。

說著牡丹、芍藥,老人的話題又轉到了梅花上,“……這地方,牡丹、芍藥好種,梅花卻不好種,種了也很難伺候她開花。那一回,耶魯博物館要搞一個以梅花為主題的中國歷代書畫展,央我去幫忙,”老人眼瞳裏閃著瑩瑩的笑意,“這種時節,上哪兒去找梅花呀?為了布置展廳,我們就在當門處立了一棵假梅花。梅花雖假,我留了個心眼,開展以前,就在假梅樹下撒上一片薄薄的小花瓣。一下子落英繽紛的,果然可以以假亂真了呢!你猜怎麽著?第二天開幕式,大家楞住了:那假梅樹下的落英花瓣,全沒啦!一問,原來是館裏的黑人清潔工,怕失職,連夜把它打掃幹凈了!”老人嗬嗬地笑了起來,“我跟她們解釋,不要掃不要掃,都留著,她們無論如何不明白,你再撒上花瓣,沒一會兒,她就給你掃幹凈啦!——你說多掃興呀?”老人頓了頓,忽然斂住笑意,“可是細細一想哪,你掃什麽興?這些清潔工,才真是把這梅花當真了呢!你是假心態,人家是真心態,可是你想以假亂真,不就恰恰讓這清潔工,幫你實現心願了麽?你還掃什麽興?……”

看著老人臉上飛起的虹彩,我心裏一動:就這麽一個隨意的掌故,這九旬老人的話裏,可是有思辨、有哲理的哩!老人呷了一口茶,“周策縱聽說了——周策縱你記得吧,就是那個研究‘五四’的白頭發大高個兒,那一年他還專門請我到威斯康辛開了半年昆曲課——就為這事寫了一首詩,題目就叫‘假梅真掃’,我還記得其中的兩句……”老人順口就念出了句子,“——假梅真掃,你說有意思不?……”

這是在我和張先生的談天說地中,隨便拈出來的一個例子。只要提起一個什麽話頭,你等著吧,老人準可以給你灑灑漫漫——連枝帶葉、鋪錦敷彩的,說出一段有史跡、有人物、有氛圍,每每要聽得你瞪眼咂舌頭的久遠傳奇來。在今天這個記憶迅速褪色消逝的世界,我珍視老人每一點涓涓滴滴的記憶。只要天色好,心情好,每回踏進這道門檻,就像是踏進一道花季的河流,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撐著小船溯流而上的采薇少年(在董橋稱的“充老”面前.可不就成了少年!),首先得把腦袋瓜子騰騰空,好留出空間,記住左岸上哪兒是菱花,哪兒是薺菜,右岸上哪裏有木槿,哪裏有靈芝……

有一回,帶故世多年的老作家章靳以的女兒章小東夫婦造訪張充和——他們上耶魯看兒子。小東的先生孔海立教授,是老評淪家孔羅蓀的公子。老人摟住小東,親了又親,看了又看,搬出了《黃裳文集》言說著當年對靳以的“踐約”舊事,給我們點著工尺譜唱昆曲,由靳以又講到巴金、萬家寶(曹禺)、老舍……恨不得把那段重慶的錦繡日子,一絲絲一縷縷地全給揪扯回來。自此登門,老人便常常會跟我念叨——“老巴金”。“……老朋友都走光啦,也不等等我,只有老巴金,還在海那邊陪著我。”老人說得輕松,卻聽得我心酸。確實,環望塵世,看著往日那些跌宕、倜儻的身影就此一個個雕零遠去,自己孑然一身的獨立蒼茫,日日時時,纏繞著這位世紀老人的,會是怎樣一種廢墟樣的荒涼心情呢?“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那天,張先生向我輕輕吟出她新近為友人書寫的她的舊詩句子,似乎隱隱透露出老人內心裏這種淡淡的哀傷。

可是不。你感覺不到這種“荒涼”和“哀傷”。老人雖然獨處,日子卻過得嫻靜有序。有沈家侄女介紹來的朋友小吳一家幫著照應,張先生除了照樣每天讀書、習字,沒事,就在後院的瓜棚、豆架之間忙活。“……老巴金好玩呀。”那一回,張先生要送我兒盆栽剩的黃瓜秧子,邊點算她的寶貝,邊給我說著舊事。“……那時候陳蘊真正在追巴金。——還沒叫蕭珊,我從來都是蘊真蘊真的喚她。蘊真還是個中學生呢,就要請巴金到中學來演講。巴金那時候已經是名作家了,人害羞,不善言辭,就死活不肯。蘊真她們把布告都貼出去了,演講卻辦不成,蘊真氣得,就找我來哭呀……”老人笑著彎起了月牙眼兒,像是眼前流過的依舊是鮮活的畫面,“嘿,我們這邊一勸,巴金趕緊來道歉,請出李健吾代他去演講,這戀愛,就淡成嘍!”

陽光,好像就在那些短促的音節間閃跳,“抗戰那一年,我們和巴金一家子逃難到了梧州,就住在一座荒棄的學堂裏。晚上睡覺,不知誰抽煙,引起了火災。大火就在鋪蓋上燒起來,大家都慌了手腳,巴金說:不怕不怕,我們都來吐口水,澆熄它!哈,他說要大家當場吐口水!可吐口水管什麽用呀!後來還是誰跑到外面找來水盆子,才把火澆滅啦!”老人呵呵地笑得響脆,“嗬,那年回上海,跟巴金提起這件事,他還記得,笑笑說:我可沒那麽聰明,是我弟弟的主意。你看巴金多幽默——他說他沒那麽聰明!……”

搭好棚架的瓜秧、豆秧,滿眼生綠,襯著探頭探腦的青竹林、香椿林,托出了老人生命裏依舊勃勃的生機。

那一回,就因為念叨“老巴金”說得忘情,幾天後見著先生,她連聲笑道:“錯了錯了!我上回給你的瓜秧子,給錯了!”我問怎麽錯了,她說:“說是給你兩棵茄子秧,卻給了你兩棵葫蘆秧,我自己的倒只剩下一棵了,你看,是能結出這麽大的葫蘆瓢的好秧子哪!”

廚房墻上掛著的,果然是一個橙黃色的風幹了的大葫蘆。

“不怪我吧?那天你忙著說巴金……”

“怪巴金!”老人口氣很堅決,卻悠悠笑起來,“嗨,那就怪我們老巴金吧……”

……

都說:每一段人生,都是一點微塵。我最近常想,那麽,浮托著這點微塵的時光,又是什麽呢?這些天趕稿子,寫累了,會聽聽鋼琴曲。聽著琴音如水如泉的在空無裏琮琤,我便瞎想:時光,其實也很像彈奏鋼琴的左右手——大多時候,記憶是它的左手,現實是它的右手。左手,用記憶的對位、和弦,托領著右手的主體旋律——現實;有時候,記憶又是它的右手,現實反而是它的左手——記憶成了旋律主體,現實反而退到對位、和弦的背景上了。“那麽,未來呢?”我問自己。“未來”,大概就是那個需要左右手一同協奏的發展動機,往日,今日,呈現,再現,不斷引領著流走的黑白鍵盤,直到把主體旋律,推向了最輝煌的聲部……

面對張充和,我就時時有一種面對一架不斷交替彈奏著的大鋼琴的感覺——老人纖細玲瓏的身影,或許更像是一把提琴?她是一位時光的代言者,她的故事就是這樂音樂言的本身。也許,今天,對於她,彈奏華彩樂段的右手,已經換成了左手——記憶成了生活的主體,現實反而成了記憶的襯托?其實,人生,在不同的階段,記憶和現實,黑鍵和白鍵,就是這樣互相引領著,互相交替、互為因果地疊寫著,滾動著,流淌著——有高潮,有低回,有快板中板,也有慢板和停頓……所以,生命,這點微塵,才會一如音樂的織體一樣,在急管繁弦中透現生機生意,在山重水覆間見出天地豁朗,又在空疏素淡中,味盡恒常的堅韌,寂默的豐富,以及沈潛慎獨的綿遠悠長啊。

是的,我的“耶魯時光”,也是一架左右手不停輪奏著的大鋼琴。我在想,自己,怎樣才能成為黑白鍵上那雙酣暢流走的左右手?

午後下過一場新雨,我給老人捎去了一把剛上市的荔枝。聽說我馬上要開車到北部去看望在那裏教中文暑校的妻子——妻正是視香椿如金如玉的北人,正準備在周末聚餐給同伴顯示她的驚世手藝——充和先生便把我領到後院,讓我掐了一大把新冒芽頭的香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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