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瑪格麗特·杜拉隨筆(1)

化學氣味

  1986年我要在特魯維爾①從6月半到10月半住四個月,比一個夏季還要長一些。待我一離開特魯維爾之後,我就有陽光亡失之感。不僅是那種大太陽直射下來的光焰,而且還有陰翳天空蔓延開來的白色陽光,還有暴風雨中燒成炭黑那樣的光色。在夏末,離開那個地方,我也就失去了大西洋深處升舉而起的天空,從“長距離”浮遊飄來的各種不同的天空。在秋季,我又失去了海上漲潮中的霧,風,勒阿弗爾②的石油氣息,那種化學氣味。當清晨早起,在空曠的海灘上,可以看到黑巖旅館③完美圖形略略側向北方地區。隨後,隨著時間一小時一小時逝去,高空中陰影漸漸沖淡,一直到消失得不見蹤影。
   
  ①特魯維爾,法國卡爾瓦多斯省瀕臨英吉利海峽一城市。
  ②勒阿弗爾,法國塞納濱海省塞納河出口右岸港口城市,瀕臨英吉利海峽。
  ③黑巖旅館,近勒阿弗爾海濱一著名旅館.法著名作家普魯斯特曾在此度假。
   
  多年以來,我都是在諾弗勒①、特魯維爾和巴黎這三個地方的住房居住的。為了不離開諾弗勒,我有十年沒有去特魯維爾,可是有幾年夏季我還是付出很高的費用與人共同租用特魯維爾的住房。這些年,我是單獨一人在諾弗勒生活,這就使我很長時間不曾認識住在黑巖旅館的人。如果我要在什麼地方住下來度夏的話,我寧可住在諾弗勒堡,我在這裏認識了整個這裏的村鎮。
   
  ①澇弗勒,地處巴黎地區。
   
  我從來沒有在一個我感到舒適合意的地方住過,我一直是被拖在後面不得心安,我一直在尋找一個地方,尋求一個時間安排,我願意留駐的地方,我一直沒有找到,也許在某幾個夏季,在某種可慶幸的不幸之中,諾弗勒可說是一個例外。在《大西洋人》①中的那座封閉的花園,對他的愛已告絕望,那個花園恰恰就是這裏這個已經廢棄的花園。現在我在其中還能看到我自己,被緊緊捆縛在我自己身上,被凍結在廢園的荒寒之中。
   
  ①《大西洋人》,作者1981年制作的影片,同名小說1982年出版。
   
  我是這樣一個人,從來不曾及時用餐、赴約、看電影、去劇院、趕飛機,這一切永遠是要求精確準時的。現在我是這樣不相信自己,以致去劇場一定要提前一個小時趕到。我見別人匆匆跑來唯恐遲誤,我心下非常高興。我一向是等人離去之後才去海灘的。我從來沒有在海灘上曬成棕黑,因為我怕日光浴,怕皮膚沾上沙子,頭發上有沙粒。我是在我的汽車飛馳中曬黑的,要不就是在西班牙或意大利漫遊中曬黑的。
  不過,我一生大部分時間,我都渴望能去曬日光浴。這是由來已久了。我費盡力氣制定許多系統方法以便能像別人一樣去為人處事。正因為這樣,我還是處處落後於人,很是沮喪。和別人一樣,我也要那麼做,我也要到海邊沙灘上去,不過是在黃昏。我處事總是進行到一半,也算是做了,又總是不成功。這種情況我很感遺憾,雖然合乎規定,但不能令人滿意。每到夏季結束,我總覺得我像一個總是大吃一驚的人一樣,也不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對於生活來說,我知道為時已晚。有一件事我能做,那就是看海,很少有人寫海像我在《80年夏》①寫的那樣。那就是《80年夏》中的海,是我不曾親身生活過的事。那是發生在我身上的,可是我沒有親自生活過,這就是我寫進一本書裏的東西,因為它可能不是親身生活過的事。在我全部生活中,永遠有這一類時間經過的軌跡。而且是我在全部生活的廣度上。
   
  ①《80年夏》,作者1980年出版的一本隨筆集。
   
  在《80年夏》之後,我本來可能繼續寫下去。只寫這種東西。關於海與時間的記事,關於雨,潮汐,風,關於把遮陽傘、風帆席卷而去的狂風,以及在沙灘凹陷處圍著小孩蜷縮的身體吹拂的風,在旅館墻後吹動的風。連同在我面前中止停下來的時間,還有阻擋嚴寒、阻擋極地嚴冬的屏障。《80年夏》現在已成了我生活唯一一本日記。在亞1980年那個惡劣的夏季,記載著我在海邊沈淪掙紮的日記。

黑巖夫人

  在黑巖旅館,每天下午,在夏天,有一些女太太,已經上了年紀的,都要到平臺上來,閑談聊天。有人就把她們稱作黑巖夫人。整整一個夏季,每一天,每天下午,都是這樣。她們談她們的生活可以談上一輩子,一輩子那是很可觀的了。這些女人在面臨大海的平臺上談話,一直談到天氣涼下來,直到傍晚。經常還有人從這裏走過,也來聽一聽。有時她們邀請他們和她們一起留下來。這些女人在講她們的生活和別人生活中的事件,講另一些存在的人經歷過的事情,她們的談話方式是無與倫比的。她們是在戰爭瓦礫場中長大的,她們談的是歐洲中部四十年來的事。瀕臨芒什海峽①岸邊這家大旅館,每年都有人到這裏來。為此,就談起來了。
   
  ①即法英之間英吉利海峽以東部分。
   
  在1940年,她們的年紀在二十歲至三十五歲之間。她們當中有一些人居住在法國的帕西①。說到女太太,如果不了解芒什這個地方的這些女太太,那麼太太這個詞便不說明什麼了。
   
  ①帕西,原地附屬於巴黎的一個城市。
   
  到了夏天,通過她們的交誼、會晤、社交關系和外交界往來、維也納的舞會、巴黎的舞會、奧斯維辛的亡人、流亡所形成的網絡,她們就把歐洲重新建立起來了。
  普魯斯特也曾到這家旅館來過幾次。有些人應該是認識他的。就住在那間朝向大海的111號房間。在這裏,那就仿佛司旺也曾在這裏走廊中走過似的。司旺在這裏走過的時候,她們還是十分年幼的少女呢。


話語的高速公路

  在這一類不是一本書的書裏,我願意無所不談,同時又什麼都不談,就像每一天,像任何一天的歷程一樣,平平常常的。走上高速公路,話語的大道,任何特殊的地點我都不停留。不問方向,也無所往,不是從所知或無知的既定出發點出發,在紛紜嘈雜的話語中,全憑偶然,走到哪裏算哪裏,這樣做是不可能的。不可能。不能既不知而又知。所以我想,這本書就像所說的那樣,是一條高速公路,同時可以通到任何地方,所以,這本書應該是無所不至同時又僅僅通向一個地點,既走回頭路,又從頭開始,再動身出發,像任何一個人,像所有的書一樣,至少什麼也不說,但要是這樣的話,那也就無所寫了。

戲劇

  我要在今年冬天寫戲,我還希望能離家到外面去,寫那種供閱讀的戲劇,不是供演出的。效果從文本精彩中顯現出來,對文本並不提供任何東西,相反,效果出自文本的獨特顯現,出自深度,出於血肉。今天,我所想的就是這樣。而且我經常是這樣想的。在我內心深處,我對戲劇所想的就是如此。不過,鑒於戲劇根本不是供閱讀的,於是我對通常的戲劇重新進行思索,對它我也不想多作計較。自從1985年1月有了隆普安劇院演出經驗以後,我這裏講的這一切,我還在思索之中——徹底地、確定不移地想過了。
  一個演員朗讀一本書,如讀《藍眼睛黑頭發》①那樣,僅僅是讀,保持靜止狀態,別無其它,僅僅是用聲音把文本從書中起出,不要為了讓人相信肉體在痛苦中做出手勢動作,因為話語一經說出,全部戲劇也就包涵於其中,無需形體動來動去。我從未見戲劇中的話語在力量上能和彌撒中祭司發出的話語相等同。在教皇四周,人們說出或唱出的是一種奇特的語言,完全是宣讀出來的,不帶重音語調,什麼音調都沒有,平板但不是毫無差別,既不是戲劇式的,也不是歌劇式的。按照聖約翰或聖馬太福音書宣敘耶穌受難,以及斯特拉文斯基②《婚禮》與《詩篇交響曲》中的某一部分,我們發現其中每一次創造出這一類聲部都像是第一次聽到一樣,聲部發出的聲音直到成為字詞的回聲,即字詞所有的聲音,都是日常生活中不曾聽到過的。我只相信這種情況。在格魯貝爾的《貝雷尼斯》③中,其表現差不多都是靜止狀態的。我只對那種激發情緒動作感到惋惜,那樣就和話語脫離開來了。貝雷尼斯的悲聲泣訴最好由女演員如柳德米拉·邁克爾(Ludmilla Micchael)來演,在聲部上做出那樣的處理,她當然有權那樣做。為什麼要在這個問題上說謊呢?貝雷尼斯與梯圖斯,他們應該是宣敘者,拉辛是導演,劇院大廳,那是人性之所在。為什麼不可在沙龍、在小客廳裏演出?我在這裏這麼說,人們會怎麼想我在所不計。就請提供一間客廳讓誰來讀《貝雷尼斯》,你們看好了。在《薩凡納海灣》④中,兩個年輕的情人按照我們叫做“轉述語”的那種談話方式進行對話,這時,各個人物說的話就是我在這裏所說的那種情況的開展。在海牙,曾出現某種奇怪的事情,我最喜愛的兩位女演員竟沒有做到這一點。她們把全部戲劇保持在她們的視野之中,她們眼睛看著大廳,在講到兩個情人的故事的時候,同時又表現了在劇院中發生的一切。
   
  ①《藍眼睛黑頭發》是作者1986年出版的小說。
  ②斯特拉文斯基(1882-1971),法國俄裔作曲家。
  ③《貝雷尼斯》(1670),拉辛所作悲劇.貝雷尼斯與梯圖斯,是其中悲劇主人公。
  ④作者1983年發表的劇本。
   
  自1900年以來,法蘭西喜劇院沒有上演過女人寫的劇本,在維拉爾的國家人民劇院,奧德翁劇院,維勒班,柏林Schawbuhne劇院,斯特雷勒到米蘭小劇院,都沒有上演過一位女作家或一位女導演的戲。後來,薩羅特和我,我們開始請巴羅爾劇團①演出我們的作品。這時喬治·桑在巴黎一些劇院上演了。這種情況持續有七十、八十、九十年。在巴黎,根本看不到女人寫的劇作上演,也許整個歐洲都是如此。這種情況是我發現的,並不是什麼人告訴我的。這種情況畢竟是我們周圍如實地存在著。後來有一天我們收到讓一路易·巴羅爾給我寫來一封信,問我是否願意將題目叫做《林中的日日夜夜》②的小說改編為劇本上演。我接受了。改編本經審查遭到拒絕。劇本一直等到1965年才上演。取得巨大成功。但是,沒有一位批評家提出這是一個世紀以來,在法國舞臺上演出的第一個女人寫的劇本。
   
  ①讓一路易·巴羅爾,法國當代著名演員、導演,曾參加法蘭西喜劇院,後與著名女演員瑪德萊娜·勒諾(其妻)組成巴羅爾劇團。
  ②《林中的日日夜夜》,作者1954年發表的小說。

夜裏的最後一個顧客

  公路從奧弗涅、康塔爾①穿行而過。我們下午從聖特羅佩②啟程,我們乘車跑了大半夜。我現在已經記不清那是在哪一年,反正是在盛夏。我是在那年年初認識他的。我在一次舞會上遇到他,舞會我是獨自一個人去的。不過,那是另一個故事了。當時他想在天亮前在奧裏亞克停車。電報遲誤了,電報原是打到巴黎的,後來又從巴黎退回到聖特羅佩。下葬本來定在第二天下午以後舉行。我們曾在奧裏亞克那家旅館做愛,以後我們又做過一次。後來在早晨我們又來過。我認為這次旅行途中那種渴望就是那樣在我頭腦中明確出現。是因為他。我相信是那樣。不過我不怎麼肯定。但無疑是因為他,是的,就在他充滿那欲望與相會的時候。而他這個人,和別人也沒有什麼兩樣,就像是夜裏遇到最後一個顧客一樣。我們勉強睡了一睡,一大早我們又動身了。這條公路既漂亮又怕人,走一百米就是一個拐彎,沒完沒了的。是這樣,整個行程都是這樣。這種事在我生活中以後沒有再發生過。那種地方所在都有。在身體上。在旅館房間裏。在河岸沙灘上。有黑夜的地方就有。在古堡,在古堡墻內,也有那樣的所在。在獵逐的殘暴中,也有。是有這樣一些男人。在恐懼中。在樹林裏。在不見人跡的小路上。一些池塘。天空。我們還利用沿河岸上的一個房間。我們做愛。我們已經沒有什麼可談的了。我們喝酒。他還無情地打人。打臉。打身體上某些部位。我們相互接近都感到很害怕,不過沒有震顫。他送我一直送到花園的高處,古堡③入口的地方。殯儀執事人,古堡看守人,我母親的女管家,還有我的哥哥,都在。我的母親這時還沒有人殮。所有的人都在等我。我的母親也在等。我吻了她那冰冷的前額。我的哥哥在哭。在翁贊教堂有我們三個人,看守人都留在河岸古堡。我心中只想著留在那家旅館等我的那個男人。我對那個已經死去的女人,還有那個哭著的男人,她的兒子,沒有什麼於心不安的。我從來不曾對他們有過什麼牽記不安。此後,還要和公證人約好見面一次。有關我母親遺囑的處理,我都同意,我把我的繼承權解除了。
   
  ①奧弗涅,法國中部舊省份;康塔爾省屬奧弗涅地區;奧裏亞克為康塔爾省省會。
  ②聖特羅佩,法國瀕地中海瓦爾省濱海城市,避署勝地。
  ③前文所說下葬,是指母親的下葬;此處古堡,是母親晚年居住之地,參見《情人》。
   
  他在公園裏等我。我們在盧瓦爾河河濱那家旅館過夜。以後,我們在沿河一帶逗留多日,周圍地方都走遍了。我們留在房間裏一直拖延到午後。我們喝酒。我們還出去喝酒。我們又回到房間裏。然後夜裏再出去。出去找夜間開門的咖啡館。真是瘋了。我們根本不能走出盧瓦爾省,離開這個地方。我們尋求什麼,我們都不說,有時我們也怕。我們陷入一種深沈的痛苦之中。我們哭。要說的話都沒有說。我們後悔彼此並不相愛。我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這就是我們講到事情。我們知道這樣的事在我們一生中不會再有,但我們什麼都不說,對於我們同樣面臨的欲望的這種奇異安排,我們什麼也不說。整整一冬,都屬於這種癲狂。當事情轉向不那麼嚴重以後,一個愛情的故事出現了。後來我就寫了《如歌般的中板》①。
   
  ①小說《如歌般的中板》,1958年出版,中譯本題為《琴聲如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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