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創想與技藝的美好時光;安靜,美好的物和美好的情,正在誕生。沉浸在創想與技藝的美好時光;安靜,美好的物和美好的情,正在誕生。說故事,聽故事,也是這樣的一種心靈狀態;可是,故事是什麼?故事,究竟又是為了什麼?

Feature Photo: ... by Shoaib www.facebook.com/mirza.m.shoaib

Shoaib: Work as a flower breeder, do bit of photography and think very widely!! Life is wonderful!...have a great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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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 by 卡萊爾的書包 on May 19, 2022 at 4:33pm

姚大力:故事”在歷史研究中的意義

講故事跟所謂“講歷史”之間究竟有沒有區別?很多人以為講歷史無非就是講歷史上發生過的那些故事。現在講歷史故事的電視節目很受歡迎。那麽從事歷史研究的人就是能講故事的人嗎?我認為這門學科的複雜性,說得誇張一點,它的學術品格和學術尊嚴,在這樣一種相當普遍的看法裏是被嚴重低估了。我們曾聽見很多人講:等我老了,在我退休以後,想研究研究歷史。但你恐怕不大會聽見“讓我在退休後去研究研究天文學”這樣的話。因為人們都很容易明白,研究天文學需要許多非常專門化的知識,而歷史學卻被看成是一門無需任何專業根底的學問。只要會寫回憶錄,或者還能對他所經歷過的當代史談一點認識或體會,甚至是只要肚子裏有故事的人,就有能力來研究歷史。歷史學就這樣變成幾乎任何一個具有一點生活經歷的人在退休以後都可以從事的一門學科。

歷史研究的故事有三種類型

但實際上歷史研究並非如此簡單容易。歷史研究不是講故事,也不是為講故事做準備。如果要順著講歷史和講故事之間究竟有什麽樣的關系這個問題往下討論,那麽我也可以說,歷史研究是一門向講故事提問的學科。向歷史提問的角度多種多樣,但總之不會是「後來事情怎麽樣」那一類的。以下分別就故事在歷史研究中的三層不同意義,談談歷史專業的研究到底是如何進行的。

講故事和從事歷史研究之間是有區別的。做歷史研究,或者把研究的結果表達出來,不同於講述一個現成的故事,哪怕你講故事時采用的是自己的語言,你對情節作了某些調整處理,並能把它講得比它原先的型態更生動有趣、更感人;做歷史研究時,你是受一個問題或一組問題的引導,於是把相關的那些現成故事拿來拆解分析,從中提取出若幹有用的要素,經過比較、分析與綜合,找到問題的答案。根據性質不同的提問,答案可以有幾個類型。一種是純粹和簡單明確的事實,如何物、何人、何時、何地之類,就是新聞學裏說的what、who、when、where四個W。另一種不完全是一種「純粹和簡單明確的事實」,它需要通過對一組事實進行分析、綜合和概括,形成一種更複雜的“敘事”。它要回答的,基本上是有關如何和為何,即新聞學裏另外兩個W(how、why)的提問。故事對歷史研究的前兩層意義,可以根據故事被用來回答的提問是屬於前四個W,還是屬於後兩個W來予以區分。

故事對歷史研究的第三層意義在於,它們還可以用來回答某些更帶宏觀性和理論性、可以被定位在更大分析框架之中的提問,盡管問題性質仍未超出後兩個W的範圍。講得通俗一點,就是故事所回應的問題,看起來離開故事本身更遠、更少直接關聯度。

如何處理三種不同類型的故事

與此相應,歷史研究所面對、所要處理的故事也可以有三種類型。如何處理這三種不同類型的故事?有一點是共同的,它反映出高質量歷史研究的一個共同性格:那就是它必須包含呈現出具有充分學術張力的細部研究。采用考據方法來展開的細部研究非常重要。在聽故事的場合,能聽到像這樣的考據式細部研究嗎?回答是否定的。如果沒有這些專門化的細部研究,歷史學的寫作就沒有辦法把自己跟新聞綜述,跟報告文學,跟講故事,跟撰寫回憶錄等等敘事性寫作區分開來。盡管現代規範的歷史研究也需要敘事,但它基本不采納純粹敘事,或一般性夾敘夾議的體裁。也正因為有了這些專門化的細部研究,歷史研究的結論才能跟一般人們對過去某段經歷的記憶、感想,甚至跟非常深刻和有創意的感受區別開來。感悟沒有細部研究的支撐也能成立,並且也能打動人。但是好的歷史研究,不能沒有精彩、投入了足夠工作量的細部研究作為它立論的依據和基礎。

故事在歷史研究中的意義可能被體現在故事本身,也可能遠遠超越那個故事的意義本身。如果其意義只在那故事本身,有關研究就更接近於純粹的考據。純粹考據的提問聚焦於事件本身較為單純的意義。但超越故事本身那個意義層面的提問,仍然要靠由考據所揭示的某些過去未經認識的基本事實作為鋪墊與支撐。不需要考據的課題,絕不是歷史研究的好課題。怎樣才能找到一個研究課題,它既需要精深的考據功夫,又能在考據基礎之上搭建出一個具有原創性的敘事框架,從而得以充分地展示故事之外的深層意義?這本身就是對歷史學家的眼光和史識的考驗。

哪些故事的歷史研究才是重要的

但是我們千萬不要以為,歷史研究或者說歷史學的思考,可以截然地被分為先講述新故事再追尋它的意義這樣兩步走的。實際情況正相反。歷史學的提問在本質上應當是意義的提問,因為有了提問,所以才會有為此發掘新的事實、新的故事,並賦予它們以生命力的需要。當我們說我們都很熟悉自己生活於其中的這個社會時,那意思是說,我們了解在這個社會裏發生著的每一件事情、每一個故事嗎?顯然不是這樣。任何人都不可能窮盡任何一個時代的故事和事實。那麽哪些故事對我們才是重要的?是對意義的追尋本身使我們選擇這些事實,是意義賦予故事以生命力。歷史上的事實太多了,你為什麽會對這個問題感興趣而對另外一個問題不感興趣?這背後就有意義的追求與選擇,所以故事和意義並不是可以分開的。並不是意義產生在故事之外、之後,可以任意附加上去。

總之,歷史研究離不開故事,但它又不同於講故事,它是融合了從舊故事裏發掘新故事、細部研究和意義追尋這三者為一體而形成的一個思考人類過去的專業學科。(姚大力:故事”在歷史研究中的意義,2021-05-26,爱思想平台)

Comment by 卡萊爾的書包 on May 15, 2022 at 2:10pm

李怡《存在主義思潮的故事》(摘錄)

出生於1963年的英國女子莎拉.貝克威爾(Sarah Bakewell),埋頭研讀所有存在主義作家、哲學家的著作和爭論,寫出一部通俗可喜的書《我們在存在主義咖啡館》。中文版的副題是:「那些關於自由、哲學家與存在主義的故事」(At the Existentialist Café: Freedom, Being, and Apricot Cocktails)。說的是哲學,或是思潮,或是心境,講出來的是一個個有趣故事。

1979年,莎拉.貝克威爾16歲生日,她買了一本存在主義作家沙特1938年小說《嘔吐》送給自己,看後竟因為思索「存在」而輟學,在英格蘭小鎮過著巴黎文青那種日夜顛倒、醒了就去咖啡館高談闊論的生活,然後在閱讀、寫作之外也把戀愛、分手當咖啡品嚐,把整個世界當作是一座存在主義咖啡館。

回到學校之後,貝克威爾選擇了大學的歐陸哲學課程,也試圖加入存在主義家族,但終究不得其門而入。後來,她出版了《閱讀蒙田,是為了生活》,將哲思融入人物的刻劃,而揚名國際文壇,也當上了牛津大學的創意寫作教授。仍然忘不了沙特和存在主義的莎拉,再次通過大量閱讀和思考,嘗試理解存在主義這家庭,她終於寫出了《我們在存在主義咖啡館》這本書,再次成功將哲思融入人物的刻劃,並讓抽象且拗口的概念多了讓人親近的故事脈絡,也讓一群思想家躍然紙上,彼此爭辯、針鋒相對,然後友誼變了調,甚至老死不相往來。

貝克威爾寫這本書,既是正式向那一群曾深刻影響自己的人致謝,也是一場重逢與告別。重逢的是存在主義思想,告別的是那一個涉世未深,但卻能因為思考人類的根本問題而激動不已的年輕的自己。

存在主義的緣起,可追溯到19世紀苦悶的小說家齊克果,但形成席捲全球的吸引年輕人的思潮,卻在20世紀中葉。我們稱這是現代存在主義。

莎拉.貝克威爾在《我們在存在主義咖啡館》這本書的開頭,寫大約19321933年之交的某時刻,三個年輕哲學家坐在巴黎某酒吧,聊著最新的軼聞,喝著酒吧特製的杏子雞尾酒。

三人中後來最詳細講述這個故事的是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她當時年約25歲,陪伴在側的是她27歲的男朋友尚保羅.沙特(Jean-Paul Sartre)。沙特和波娃這刻興致勃勃,因為同桌的第三個人捎來了新消息。他是沙特的老同學、正在德國柏林念書的雷蒙.阿宏(Raymond Aron)。他告訴兩位朋友,在彼邦發現了一種哲學,叫「現象學」(phenomenology)

阿宏說:傳統哲學家往往從抽象的原則或理論起步,德國現象學家卻一步跨出去面對每一刻所經驗的人生。他們不再理會大部分自柏拉圖以來讓哲學忙個不停的謎題:譬如世間事物是否真實,或如何能對所有事都獲得肯定無疑的認知。但這世界充滿著種種事物的「形相」,或稱為「現象」。既然如此,為甚麼不乾脆聚焦於與現象的接觸,而對其他置之不理?

現象學思想家說:「回歸事物本身!」這表示:不要浪費時間對事物的詮譯,就看呈現在你眼前的「這東西」,盡可能確切描述它。世世代代以來,哲學家忘記問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存在(Being)的問題。我們說某事物「存在」,說自己「存在」,是甚麼意思?他們建議拋開智性糾葛,把注意力集中在事物本身,讓它們自行顯現在你眼前。

話說沙特聽了阿宏的敘述,突然一臉慘白。這一刻他看到了:現象學是一種哲學方法,把哲學跟日常生活經驗重新聯繫起來。40年後沙特在一次訪問說:「我可以告訴你,我被一舉擊倒了。」真正的哲學終於出現了。

沙特真的把現象學變成了塵世浮生種種形相與種種感覺的哲學:不管那是期待、倦怠、憂慮、興奮,還是山坡上的漫步、情人間的激情、怨偶間的怨懟……。他的哲學可以來自一刻的眩暈、一瞬的偷窺,還有羞恥感、虐待狂、革命、音樂和性愛。

Comment by 卡萊爾的書包 on May 9, 2022 at 10:08pm

叙事分析方法
透過此一典型個案(typical case)的擇取與分析,研究者認為其代表的不僅僅是報導人「已發展成形的主體性」(developed subjectivity), 亦是其行動所在的一種脈絡,這些脈絡訊息通常是透過個人行動而呈現給他人,研究者亦因此可以藉由單一個案發掘出「具個體化意義的普遍性」( individualized universal)( Flick, 2006, pp. 132-133 )。Chase(2005, pp. 80-81)也指出,在進行敘事分析時,敘事者不僅是個體, 亦是團體的一員,從其故事中我們不僅認識到他們如何理解自身的經驗、建構意義和自我,也知悉其所寓居之社會世界的複雜與精微之處。此皆有助於我們探討跨文化傳播過程中旅居者的心理濡化現象與認同建構。

而爲了避免對當事人造成無謂的困擾,以下相關敘述中的個人資料(如姓名、就讀學校、選修課程、互動的對象、特定地點……等)將依學術慣例採用化名(葉思)或空格(如□□)的方式姑隱其名,另所引述之字句除了修訂明顯錯字或別字外,其他(如大學生次文化之用語) 將不做任何更動,簡繁字體的呈現亦然。至於引述資料之來源類型,日誌以代號 D 顯示,代號後 1-2 碼為年度,3-4 碼是月份,5-6 碼是日期,舉例來說,2008123 日的日誌,標示為 D081203,又同日若發表兩篇日誌則在日期後以 a,b 區別之(如:D081203a);深度訪談則以代號 I 呈現,以 p(單頁)或 pp(連續頁)標示敘述所出自之逐字稿頁碼,如取材自訪談逐字稿 2930 頁,標示為 Ipp29-30

(略)臺灣現在的年輕人,對於過去的故事,不是很關注。那些我們想要緊緊抓住的連結,期盼從中找到一絲一毫血脈的東西,已然很淡漠。(D100929)

由於同學的家族故事涉及了大陸來台之外省人的社會互動與親族關係,因此葉思頗感興味,也油然生起當初來台之一絲在心底的的族群牽絆,惟同學的反應顯示其對血脈歷史與過往的事物並不關切,讓葉思尋求歸屬與探究離散之根柢的心思,終究在同學面前沒機會說出口。

(略)對於年輕人認為自己是臺灣人的看法,還有對日本的推崇,她認為是教育的關係。

(略)而「換位思考」一詞正是其在後續的訪談中對研究者主動提及的, 葉思進一步反省到其所出身和成長的漢文化(編按:指中原文化)的自我中心觀,必須待其因作短期交流而置身於東南之一隅的台灣後,方能從台灣看大陸:

情感上的成長就是,更大角度的,學會換位思考……就這次在學習上跟情感上……我剛剛在強調就是,更大的換位思考就是…… 你一直都是大國思維在考慮問題,我又生長在□□成長然後在□□,都是這種典型的帝都、漢文化,中國文化很濃厚的地方,我從來沒有想過,就是站在一個小的、小的國家,比如說,如果你是盧旺達你是災民該怎麼辦,你從來不需要這樣思考,但因為來到臺灣,你需要站在臺灣的角度思考,你一下子明白了很多問題。
(胡紹嘉《旅歷台灣,返想中國:一位來台陸生的跨文化敘事與認同重構》新聞學研究‧ 第一一一期,2012年4月 頁43-87 / 胡紹嘉為世新大學口語傳播學系副教授,e-mail: hsj@cc.shu.edu.tw。)

Comment by 卡萊爾的書包 on May 8, 2022 at 11:28pm

叙事分析理論導引
訪談與報導,沒有跨文化適應與敘事認同之相關研究意識和理論作為導引,因此其資料多係取自單一時地、由不同受訪者所分享之即興片段的經驗回溯拼湊而成,缺乏由同一受訪者所作之深入自剖及歷時性的敘述資料以為參照,因此無法觸及個別陸生來台前的生長背景與對台情感之由來,亦未能對陸生在台期間前之各不同階段的適應的歷程及其認同發展作勾勒,從其文章中,或可得知陸生來台後的部分感受、活動參與經驗和對本地生活及文化的體察,但無法進一步了解他∕她的認同如何發展、前後之轉折與過程中的幽微之處為何,此為其報導之限制。
(胡紹嘉《旅歷台灣,返想中國:一位來台陸生的跨文化敘事與認同重構》新聞學研究‧ 第一一一期,2012年4月 頁43-87 / 胡紹嘉為世新大學口語傳播學系副教授,e-mail: hsj@cc.shu.edu.tw。)

Comment by 卡萊爾的書包 on May 7, 2022 at 5:11pm

南帆·講個故事吧:情節的敘事與解讀

內容提要:“情節”是敘事依循的一種話語成規,一個“好故事”是多數讀者對於敘事作品的期待。盡管亞里士多德《詩學》賦予情節優先地位,但是,文學研究之中的“情節”概念並未升溫。論文討論了形成這種狀況的原因,並且考察了情節研究可能展開的三個維度:首先是情節與社會歷史的關係,分析了情節、人物性格以社會歷史的交織形式,並且認為典型人物的意義必須追溯至社會關係而不是抽象的“共性”;其次分析了結構主義敘事學的特征,指出了結構主義敘事學的視野缺失;最後考察了情節與欲望邏輯的關係,繼而描述了情節內部社會歷史、敘事學與欲望三者的交織及其張力所形成的文化癥候。

 

“講個故事吧!”——在一些思想家看來,這種渴求不僅來自我們的孩提時代,而且來自人類的遠古時期。遠古的人類居住於洞穴,一堆熊熊的篝火和口口相傳的故事填滿了夜晚的漫長時光。當然,這是一幅想像性的圖景。各種記載顯示,古代的聖人、巫師、政治家以及思想大師無不擅長講故事。很大一部分神話、宗教和歷史事件借助故事的形式流傳於世。所以,“敘事”——故事的敘述一詞有時會在一些特殊的重要場合得到使用,例如“宏大敘事”,或者“民族敘事”。進入現代社會,人們公認小說必須講故事。古代漢語之中,小說一詞始見於《莊子》,班固形容為“街談巷語,道聽途說”;然而,悠久的文學史終於將小說錘煉為一個成熟的文學類型。什麽是這個文學類型的首要功能?一個精彩動人的故事,一段蕩氣回腸的情節,這是許多人對於小說的普遍期待。

現今的文學譜系之中,“小說”繁衍為一個龐大的家族——人們可以將電影、電視連續劇以及巨型的網絡小說視為傳統小說的延伸。作為大眾文化的主力團隊,電影、電視連續劇和網絡小說的共同軸心即是故事情節。從遠古的篝火到時髦的電子屏幕,故事情節至今魅力不衰。無論是擁有無數“粉絲”的網絡作家還是好萊塢編劇,一個“好故事”是他們的共同追求。既然如此,我願意更多地註視一個有趣的跡象:文學研究領域,為什麽“情節”這個術語從未升溫——如果不是頻繁地遭到冷遇的話?


何謂“情節”?這時,敘事學曾經強調的一個區別必須得到特殊的關注:故事與情節。故事指的是一些前後相隨的原始事件,情節指的是作者敘述出來的事件。俄國形式主義與結構主義理論家使用的術語不盡一致,但是,他們共同堅持二者之間的不同:故事僅僅是素材的總和,如同尚未烹飪的食物無法下咽,未經敘述處理的故事素材不可閱讀;情節訴諸話語組織,顯現為某種類型的文本——小說展開的只能是情節而非故事。敘事學證明這個區別存在的主要證據是:一個相同的故事梗概可以在各種符號體系之間轉移:“睡美人”既可能是童話、電影,也可能是芭蕾舞劇或者動漫作品,“武松打虎”既可能是小說、評書,也可能是京劇或者連環畫。每一種符號體系都可能破除故事梗概的原始秩序,從而構成獨特的情節敘述。簡言之,故事無非璞石,情節才是精雕細琢的玉器。盡管如此,我不想將未經開鑿的“自然性質”賦予故事。獲得各種符號體系接納之前,故事梗概的胚胎已經包含了基本的文化理解和語言表述。善有善報、兇手必須繩之以法以及相愛是一種美德這些基本文化觀念業已植入各種故事素材。故事轉變為情節增添的是引人入勝的敘事效果,這種效果構成了審美以及意識形態功能的前提。


因此,敘事考察的時候,情節可以視為某種話語成規。通常的小說或者劇本寫作必須遵循這個話語成規,無論是一個擅長“講故事”的作家還是方興未艾的人工智能。人們置身的世界混沌而雜亂,各種類型的話語成規試圖賦予不同的視野和展開方式。亞里士多德《詩學》表明,作為一種話語成規,“情節”已經在古希臘時期獲得了嫻熟的運用。解剖古希臘悲劇包含的各種成分時,亞里士多德不僅肯定了“情節”的優先地位,而且表述了這種話語成規的基本程式:

按照我們的定義,悲劇是對於一個完整而具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一件事物可能完整而缺乏長度)。所謂“完整”,指事之有頭,有身,有尾。所謂“頭”,指事之不必上承他事,但自然引起他事發生者;所謂“尾”,恰與此相反,指事之按照必然律或常規自然的上承某事者,但無他事繼其後;所謂“身”,指事之承前啟後者。所以結構完美的佈局不能隨便起訖,而必須遵照此處所說的方式。(南帆《講個故事吧:情節的敘事與解讀》愛思想2020-09-30,作者為福建社會科學院院長、研究員。)

Comment by 卡萊爾的書包 on December 5, 2021 at 7:45pm

南帆《講個故事吧:情節的敘事與解讀》(續上)《詩學》的論述表明,亞里士多德心目中的情節主要是“行動”帶來的各種後果,古希臘的戲劇不適於表演一個角色靜止的沈思冥想;另一方面,一個行動誘發的另一個行動形成環環相扣的鏈條,完整的起訖以及必然的運行邏輯喻示了嚴密的因果轉換。所以,E. M. 福斯特《小說面面觀》提出的一個簡明劃分贏得了廣泛的引用:國王死了,王后也死了——這是故事;國王死了,王后因為悲傷也死了——這是情節。前者僅僅顯示了自然的時間秩序,後者顯示的是因果聯系。然而,另一些理論家的觀察證明,多數人仍然會自動地為第一個例子添上因果聯系:人們的“天性”傾向將搜集到的現象綜合為某種完整的結構。因此,相當多的情節毋寧是時間秩序與因果關係的混合,“後來呢?”與“結果呢?”兩種懸疑的彼此交織提供了持續敘事的動力和閱讀興趣。

為什麽如此完善的話語成規未曾贏得至高的文學榮譽?一種普遍的異議是,強大而堅定的因果轉換可能窒息人物性格的豐富可能,從而阻止一個柔軟的、顫抖的、思緒萬千的內心浮出水面。亞里士多德的“情節”植根於劇院的舞臺,外在的“行動”幾乎是唯一的展示形式,情節顯現的事件必須“能用一個動詞或動作名詞加以概括”。③然而,許多人覺得,只會“行動”的角色僅有發達的四肢而內心貧乏。那些驚險小說顯示,激烈的對抗和危急的情勢極大地壓縮了內心空間,種種濕潤乃至微妙的心情迅速揮發殆盡。刀光劍影之間,多數人無法沈思命運的奧秘或者悠閑地抒情;火災或者洪水襲來之際,如何逃生幾乎是唯一的念頭。換言之,密不透風的情節僅僅給人物性格的展示留下狹小的縫隙。事實上,許多成熟的作家都曾經察覺人物與情節之間存在的緊張。當文學輿論愈來愈傾向於選擇人物形象代表文學成就之後,“情節”無形地被貶抑為相對低級的范疇——幾乎無法看到那些暢銷一時的偵探小說或者驚險小說入選文學史,榮任經典之作。

 

另一方面,如同許多人已經指出的那樣,現代主義與後現代主義文化觀念瓦解了情節的基礎——這是情節遭受貶抑的又一個原因。現代主義時常被視為一個文化怪物。現代主義作品晦澀、陰郁、支離破碎,種種文化成規遭到了破壞。那個完整的古典世界已經破碎,古老的敘事方式隨之解體。現代主義作家懷疑乃至褻瀆傳統預設的世界圖景,拒絕眾多既定的前提和聯系,包括種種符號體系的表意方式。現代主義對於“情節”的否定聚焦於因果關係。社會、歷史、權威、宗教、倫理、正義、善與惡等眾多觀念正在強烈的現代主義質疑之中逐一陷落,種種理所當然的因果關係開始衰減以至中止。盡管世俗的樂觀情緒仍在延續,但是,某些作家似乎從空氣之中嗅到了另一種氣息。這時,卡夫卡《審判》的主人公無緣無故地被捕,繼而像一條狗似地被劊子手殺掉;加繆《局外人》的主人公無緣無故地成為冷漠的殺人犯,然後無所謂地坐在囚牢之內等待終極的裁決;羅佈-格里耶《嫉妒》緩慢而又沈重地展開一連串無聲的生活圖像,莫名的壓抑氣氛籠罩了一切。一批現代作家熱衷於將人物拋出社會關係,塑造成一個個孤獨分子,使之形影相吊。過去或者未來的各種片段如同撲克牌任意穿插,一個面目全非的世界甚至解構了情節所依存的“故事”。

如果說,因果關係中止喻示的某種深刻異動造就了一批現代主義文學寓言,那麽,多重因果關係交疊帶來的多向解釋與相對主義更為接近後現代的文化觀念。安伯托·艾柯曾經在分析電視節目時指出,相同的故事素材並非必然制作為唯一的“情節”。事實上,“一個是生活,它是不定型的、開放的、有多種可能,一個是情節,即導演將選擇和隨後播出的事件之間的單義的、單向的聯系組織起來——盡管是即興地組織形成的情節”。二者關係並非兩個相互鎖扣的齒輪。艾柯的“開放”敘事倡導解放隱藏於生活內部的多種可能:“這種敘述的本質,它有可能被以多種方式理解,有可能促成多樣的相互補充的解決辦法的本質,正是我們可以定義為敘述作品的‘開放性’的本質:在放棄情節中承認如下事實——世界是由可能性交織構成的,藝術作品必須再現這種情況。”對於“開放”敘事說來,情節沒有理由垂青一種可能從而放棄甚至封鎖另一些可能。無論是《三國演義》的趙子龍大戰長阪坡、《水滸傳》的武松殺嫂還是《西遊記》的孫悟空大鬧天宮,這些著名片段無不隱含了另一些遭受現有情節遮蔽的主題,例如愚忠與虛偽、暴力與厭女、任性與違法亂紀、如此等等。後現代“怎樣都行”的嬉鬧氣氛之中,遵循必然的情節、清晰地鎖定某個主題時常被視為不解風情的迂腐和固執。誰說武俠小說只能表演英雄豪情?電視劇《武林外傳》成功地從兩肋插刀、義薄雲天的“故事”之中開發出了嬉皮笑臉主題。

Comment by 卡萊爾的書包 on November 2, 2021 at 11:58am

南帆《講個故事吧:情節的敘事與解讀》對於情節的考察說來,虛構的意義似乎沒有獲得充分的估計。“文學並不局限於虛構,同樣虛構也不局限於文學”——特里·伊格爾頓在他的新著《文學事件》之中耗費數十頁辨析“虛構”,這個概念的複雜程度可能超出許多人的想像。⑤新聞或者歷史著作的虛構如同謊言,文學的情節虛構享有道德的免責權。一個有趣的事實是,許多作家竭力修飾虛構的情節,力圖賦予一個栩栩如生的外表——羅蘭·巴特稱之為“真實效果”。他們逼真地復制一個木匠如何安裝馬車的車軸,或者一絲不茍地描寫某種宮廷禮儀。對於吳承恩《西遊記》、卡夫卡《變形記》以及眾多科幻小說而言,某種熟悉的內容仍然隱藏於奇幻情節的背後。奇幻引起了驚奇,但是,熟悉保證了驚奇之後仍然葆有持續的興趣。“真實效果”似乎構成了審美的重要乃至必要條件。虛構之中必須擁有多少熟悉的真實成分?二者的合適比例顯然是情節構造尚未破譯的一個小小秘密。

 

作為一個古老同時仍然時髦的話語成規,人們沒有理由對於情節視而不見。事實上,社會歷史學派、敘事學或者精神分析學無不可以提出獨立的考察報告。我所感興趣的問題是,一種獨立報告隱藏的視野盲區可否在另一種報告之中獲得彌補?

首先,我試圖在現今的理論語境中重返一個問題:情節、人物性格與社會歷史的關係。

“情節是人物性格的發展史”——許多人對於這個命題耳熟能詳。情節與人物性格兩種成分相互交織、循環,相互生產。人物性格的行動形成了事件,一系列事件擴大為情節;同時,人物性格又在事件之中表演、發展、自我完成。所以,亨利·詹姆斯用譏諷的口氣反問:“如果沒有情節的規定性,性格是什麽?如果沒有性格的顯現,情節是什麽?”⑥

然而,這種狀況毋寧是情節與性格之間理想的平衡。事實上,相當多的小說顯現為偏正結構。情節“溢出”性格范疇的作品時常稱之為“情節小說”。情節小說的內容並非完全源於性格。沒有哪一種性格可能召喚地震的發生或者颶風的來臨,換言之,這種情節的肇始超出了性格的主導范圍;另一些情節小說之中,性格的力量無法扭轉情節邏輯的預先設計。對於一部偵探小說而言,再有個性的偵探也沒有理由拋下案件瀟灑地遠走他鄉、遊山玩水。相對於“情節小說”,性格“溢出”情節稱之為“性格小說”。“性格小說”的特征是,情節圍繞人物性格持續展開而不存在一個自身目的,例如尋獲某種寶藏,或者完成一個特殊的探險計劃;必要的時候,作家可以任意結束,也可以根據既定的性格源源不斷地設計後續的情節。如前所述,文學史對於“性格小說”給予更多的表彰,諸多小說主人公在文學史留下的名聲甚至超過了創造他們的作家,例如曹操、劉備、諸葛亮、關羽、張飛、宋江、林沖、武松、孫悟空、豬八戒、賈寶玉、林黛玉、阿Q,或者阿喀琉斯、堂吉訶德、於連、葛朗臺、高老頭、包法利夫人、安娜、聶赫留朵夫,如此等等。按照一些理論家的觀點,這些文學人物擁有一個共同的名稱:典型人物。

恩格斯認為,典型人物是現實主義文學的一個重要特征:“現實主義的意思是,除了細節的真實外,還要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⑦作為衡量文學人物的一個范疇,“典型人物”具有特殊的涵義指向——這個概念力圖闡明個別性格如何隱喻了社會歷史運動。對於社會歷史批評學派說來,認識歷史潮流是文學的基本目的之一。文學之所以成為動員大眾的革命號角,展示一幅清晰的社會圖像有助於人們勇敢地承擔自己的歷史角色。如果那些恩怨情仇乃至家長里短的背後不存在宏大的社會歷史主題,人們為什麽關注這個人物而不是那個人物?這個意義上,典型人物的首要涵義,即是喻指個人與社會歷史之間的張力。當然,並非所有的理論家都樂意將社會歷史視為文學的旨歸。E.M.福斯特指出了“扁形人物”與“渾圓人物”的差異,但是,他的聚焦僅僅是兩種人物如何以不同的方式嵌入情節,E.M.福斯特並未將這種差異與文本之外的社會歷史聯系起來。(南帆《講個故事吧:情節的敘事與解讀》愛思想2020-09-30,作者為福建社會科學院院長、研究員。)(下續)

Comment by 卡萊爾的書包 on October 21, 2021 at 10:18am

(續上)選擇人物性格作為社會歷史肌體上的細胞給予分析,而不是借助某些歷史事件鏡像式地再現,這是現實主義文學與歷史話語的分野。如果說,歷史話語的再現必須保持事件輪廓、數據、時間與空間等諸多因素的表象相似,那麽,文學展開的是存留於人物性格內部的社會歷史信息。見微知著,那些典型人物的性格特征凝縮了社會歷史的深刻動向。

闡述個別人物與宏大歷史之間的轉換機制時,許多理論家訴諸“個性/共性”之間的對立統一。一部長篇小說之中的神甫、馬車夫或者企業家、士兵將是千百個同類人物的代表。任何個性無不隱含了相對的共性,典型人物的美學價值表現為二者之間的強大張力:個性愈是突出的神甫、企業家,愈大范圍地概括了神甫與企業家的共有特征,這個人物包含了愈高的文學成就。

缺乏個性的文學人物無法贏得“美學觀點”的首肯,缺乏共性的文學人物無法贏得“歷史觀點”的興趣。所以,盧卡奇如此表述:“使典型成為典型的,乃是它身上一切人和社會所不可缺少的決定因素都是在它們最高的發展水平上,在它們潛在的可能性徹底的暴露中,在它們那些使人和時代的頂峰和界限具體化的極端的全面表現中呈現出來。”

然而,所謂的“共性”並非一個精確的所指。人們不知道一個神甫的矮小身材與一個企業家嗜好甜食是否屬於共性的內容。一個“馬大哈”或者“多動症”患者呢?許多人認為,盧卡奇意義上的典型人物共性指的是“階級性”。各種心理、人格、道德或者美學特征無關緊要,只有“階級性”才能成為社會歷史構造之中一個舉足輕重的組成單位。

按照這種觀念,托爾斯泰的聶赫留朵夫代表了虛偽的貴族,巴爾扎克的葛朗臺代表了貪婪的資產階級,《子夜》中的吳蓀甫代表了軟弱的民族資本家,《紅旗譜》中的朱老忠代表了揭竿而起的貧農階級,如此等等。

盡管這種解讀構思了一個井然有序的理論圖景,但是,理論家不得不面對令人苦惱的雙重難題:一方面,當共性與階級性相互重疊的時候,一個階級僅需要一個典型人物,同一階級的眾多人物無助於解釋社會歷史;另一方面,許多人物的性格特征並非來自他的階級身份,例如奧賽羅的嫉妒、豬八戒的懶惰,或者阿Q的 “精神勝利法”。因此,作品時常剩餘眾多與共性、階級性無關的人物,情景與細節,成為主題無法吸收的贅物與噪音。這時,“典型人物”只能作為某種簡單的標簽覆蓋有限的文學內容。

我傾向於將“社會關係”視為個別人物與宏大歷史之間的銜接中介。對於階級、性別、種族以及各種物質力量造就的社會歷史說來,社會關係構成了內在的肌理。馬克思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之中寫下一個精辟的命題: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性格可以想像為社會關係之網的網結。一個性格的諸多特征不可能完全追溯至階級的饋贈,但是,這些特征無不可以視為種種社會關係的響應。


敢闖敢為的脾性可能與少年時代的街頭團夥有關,精打細算的節儉可能與總管的位置有關,擅長體貼他人可能與家庭之中的長子身份有關,儒雅的談吐可能與一批富有教養的鄰居有關,剛愎自用的風格可能與一帆風順的仕途有關,陰暗的報復情緒可能與某一次重大的創傷有關……某些歷史時期,階級關係可能構成了社會關係之中最為重要的成分,這時,階級對於性格的塑造和規約具有基礎的意義。

很大程度上,社會歷史同時是社會關係的交織與演變。盡管文學“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但是,社會關係的此起彼伏無疑是作家的興趣焦點。如果說,社會關係構成了社會歷史的主要內容,那麽,可以將社會關係的含量——而不是通常所說的“共性”作為“典型人物”的衡量標誌。

一個人物性格匯聚的社會關係愈加豐富,這個人物性格擁有愈強的典型性。這種衡量方式既包括了階級關係,同時又遠比階級關係豐富。更為重要的是,這時的人物性格不再是一個單薄的概念剪影,而是與社會歷史保持千絲萬縷的具體聯系。
(南帆《講個故事吧:情節的敘事與解讀》愛思想2020-09-30,作者為福建社會科學院院長、研究員。)(下續)

Comment by 卡萊爾的書包 on October 10, 2021 at 11:41am

(續上)這個意義上,“情節是人物性格的發展史”亦即社會關係演變史。“溢出”性格范疇的情節之所以顯得生硬輕薄,恰恰因為缺乏密集的社會關係網絡。陰差陽錯偶遇貴人,落入深淵僥幸逃生,途經山洞竊得武學奧秘,無意之間接住了空中落下的江湖盟主桂冠——眾多偶然轉折組織的離奇情節僅僅是一種精神安慰劑。沒有社會關係的內在脈絡,這些脆弱的情節如同隨時可能垮塌的獨木橋。只有將社會關係作為實體,驅使眾多的真實人物相互交匯,情節才能成為“典型人物”賴以存在的“典型環境”。

然而,這些觀念意外地遭遇另一批理論家的質疑。怎麽能輕率地將這些文學人物送入社會歷史,談論他們的處境和種種活動軌跡,並且引申出一系列關於社會制度、生產方式或者意識形態的結論——仿佛確有其人似的。文學人物沒有生物學的存在,既不消耗氧氣和水分,也不按時睡眠,作家從來不屑於描寫他們軀體內部的甲狀腺、腸道以及脈搏的跳動情況。文學人物來自想像,他們的性格特征與作家——他們的締造者的性格存在隱秘的關係。盡管許多現實主義作家聲稱無法左右自己的主人公,這些文學人物可能自作主張地結婚、私奔或者自殺,事實上,作家對於主人公言行的影響遠遠超過了真實的父母之於子女。更為重要的是,文學人物並非以一個真正的肉身凡胎踏入生活,他們僅僅在作家提供的語言屏幕之上現身。因此,談論社會關係或者歷史結構之前,必須事先考慮語言結構。的確,這些質疑就是來自一批圍繞語言學開展工作的理論家,俄國的“形式主義”或者法國的“結構主義”構成了他們最為集中的理論資源。這些理論家誇張地否認情節與社會歷史的銜接,對於那些留存於讀者內心的人物形象嗤之以鼻。他們不承認心理領域的獨立存在,所謂的內心無非是語言撥冗為個人佈置的一個小角落:“除了作為讀者對所讀到的連續不斷的詞語的記憶的沈澱物之外,沒有別的存在……”⑨不論多大程度地承認這種觀點,這些質疑至少顯現了一個語言事實:修辭、文類以及敘事方式同時隱蔽地決定了情節和文學人物的形象。

這時,敘事學應聲而出。

按照敘事學的嚴謹表述,情節是敘述的語言產品。“敘事學”概念來自托多洛夫《〈十日談〉語法》,這證明了結構主義與敘事學的淵源關係。作為結構主義敘事學的開創之作,幾乎所有的人都會提到弗·雅·普羅普《故事形態學》。普羅普從一百個“民間故事”的情節之中總結出若干重要的規律:例如,情節的敘述並非根據人物性格的必然言行,而是來自各種角色功能的驅動。不論是國王、農夫還是獵人,他們都可能以主動者的角色登場,蛇妖、巫婆、女仆均為反面角色的人選,這些角色的各種組合形成了三十一種功能,所謂的情節無非是三十一種功能編織的不同表象。擺脫具體的人物性格以及他們的獨特命運、遭遇而搜索出普遍的演變程式,這是普羅普為敘事學做出的示范。《故事形態學》顯示的系統、結構、閉合性與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觀念不謀而合。能否如同歸納語言規則那樣歸納故事規則?這是結構主義敘事學的雄心壯誌。不長的時間里,羅蘭·巴特、熱奈特、格雷馬斯、托多洛夫紛紛攜帶各種結構主義兵器抵達,敘事學陣營極一時之盛。從故事與話語、文本、人稱、敘述者、敘述角度、敘述層次到行為者、頻率、節奏、聚焦、議論、時間與空間、核心與從屬,敘事學涉及的內容蔚為大觀。這種狀況甚至讓許多人驚訝和意外:如此常見的敘事活動居然由如此之多的語言器官共同完成。巴特《敘事作品結構分析導論》無疑是結構主義敘事學的精湛之作。這一部理論作品匯聚了諸多敘事學的重要命題。根據巴特的分析,話語的諸多意義單元和序列精密地裝配為一個宏大的敘事機制,源源不斷地生產各種型號的情節。

由於敘事學的洗禮,人們開始從語言、敘述乃至修辭的意義上透視情節。如果說,曲折、驚險、生動、深刻、嚴密、緊湊曾經是描述情節的一套常用形容詞,那麽,敘事學提供了另一套迥異的術語。前者顯現了情節的美學風格以及社會歷史的寓意,後者顯現了情節的語言構造。通常認為,各個譜系的術語分別展示了同一個實體的不同維面。所謂的“不同維面”並非來自幾何學的想像,而是源於各種理論觀念造就的特殊視域。例如,可以從道德層面、美學層面、健康層面或者職業層面解剖同一個人物。眾多層面不僅相互疊加、補充,同時還可能相互爭奪、對抗。來自道德層面的評價可能排斥美學層面的觀點,職業要求可能對健康的指令不屑一顧。相似的是,結構主義敘事學的情節描述隱含了明顯的排他意味。結構主義的理論觀念具有強烈的擴張性與大一統的企圖,美學評判或者社會歷史學派時常被視為浪漫的人文幻覺。(下續)

Comment by 卡萊爾的書包 on October 7, 2021 at 6:48pm

(續上)結構主義敘事學的一個顯眼的特征是,剔除種種具體的場景、人物和細節,抽象出沈澱的語言結構骨架。究竟是“一個國王送給英雄一隻鷹”“一個老人送給孩子一匹馬”還是“一個公主送給王子一枚戒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角色將某種具有一定魔力的物品送給另一個角色。

更為抽象的意義上,人們看到的是由名詞、動詞按照語法組成的一個標準句式,橫組合與縱組合潛在地控制了敘事的長度或者節奏。敘事學的初步工作即是將情節的豐富內容還原為各種話語單元,例如意義層、敘述層、轉喻、內心獨白、自由聯想、間接引語等等。

他們認為,那種具有心理深度或者社會意義的人物是一種過時的神話,人物更像一種語言片段存在於上下文之中,猶如一個名詞安置於句子內部。作為情節的一個內部元素,“結構分析十分注意避免用心理本質的語言來給人物下定義,至今為止一直力圖通過各種假設,不是把人物確定為‘生靈’,而是‘參加者’”。這個意義上,羅蘭·巴特願意遵從亞里士多德的觀念:人物從屬於行為。


換言之,人物的獨立性格無足輕重,人物的意義是作為一個角色——亦即“行動者”推動情節持續地發展。托多洛夫曾經以“X看到Y”這個簡單的句式為例加以解釋:對於注重人物性格的作家說來,X是重點,後續的所作所為無不作為X的性格表象產生作用;相對地說,敘事學更為重視“行動”——敘事學強調的是“看” ,“用敘事—語法術語來說,前者的焦點落在主語上,後者的焦點落在謂語上”。


必須承認,結構主義敘事學的研究讓人耳目一新。盡管如此,這個問題始終縈繞於眾多陌生的術語背後——結構主義敘事學的目的何在?敘述話語的全面解剖讓人聯想到醫學院里的生理掛圖——的確,相當多的結構主義敘事學著作熱衷於使用圖表展示敘事學的基本構造。如果說,生理學從屬於自然科學范疇,那麽,我想指出的是,結構主義敘事學之中遊蕩著科學主義的幽靈。

科學主義很大程度地主宰了敘事學的內在追求,以至於社會、歷史、美學等人文概念因為不夠“科學”而遭受鄙視。自然科學力圖清除各種社會歷史現象的臨時干擾,從而發現自然世界某些不變的規律。不論空中落下的是一塊隕石、一發炮彈還是一個啟示了牛頓的蘋果,自然科學發現的共同規律是重力加速度。自然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人類只能在重力加速度許可的范圍蓋房子、舉行跳高競賽或者發射衛星。然而,敘述話語乃是人工產品,某種條件下,作家可以修訂、補充、改造敘述話語,使之開創新型主題。


因此,敘事學並非認定敘述話語的終極版本;同時,敘事學還必須負擔敘述話語的開拓。敘事學可能證明,共同的話語成規對於各種社會共同體的組織功不可沒,正像共同的語法保證了社會成員的相互理解;然而,由於語法模式的范本,結構主義敘事學僅僅聚焦話語成規的描述,話語成規的破除與再生未曾引起足夠的關注。

許多人效尤普羅普《故事形態學》的分類和歸納,然而,卡夫卡、加西亞·馬爾克斯或者博爾赫斯的超常與奇詭,恰恰突破了陳陳相因的敘述牢籠而挑戰種種分類與歸納。語法歸納的科學與嚴謹並非語言的全部,語言的社會活力在於語義。“主語+謂語+賓語”僅僅是一個通用的語法公式,“小王拿起一支筆”與“飛行員發射了一枚導彈”的語義效果天淵之別。

語法停留於科學領域,語義進入社會歷史。結構主義敘事學旨在描述情節的敘述語法,但是,敘述語法無法替代敘述語義的考察——後者始終與社會歷史的語境互動。
(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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