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發博士原創 《 陪夢散步 21 》 噩夢

體貼的拿下那面具,就會看見,原來那是我們生命真實的一部份,卻被日常的意識所否認、擠壓,甚至遺棄了。

人在突變後的無助感、荒謬感,干擾人的睡夢,何嘗不是另一版本的《瘟疫》?1957 年諾貝爾文學獎哲學大師卡繆的《瘟疫》,書中那二十萬位男女老幼,原來也是正正常常生活於平平靜靜的俄蘭城。然而(多無辜而可怕的轉折詞),一場誰也想不到的黑死病,卻讓他們成了遭封鎖被孤立的城民,唯一的命運,似乎就是看著別人和等待自己死去。原來樂觀得麻木的他們,說甚麼也無法接受駭然劇變。

(Feature Photo: the sharing game by Brooke Shaden,http://brookeshaden.com/gallery/


幸而(多含糊而溫情的轉折詞),人類還有希望的是,就算絕望了,也要面對現實做點事。第一步,就是了解自己的無知,因為無知是一切惡的開場白。


每個人都發過噩夢,美夢是美的,但噩夢並不惡。英文裏的噩夢(Nightmare),我想何妨直接譯成:夜雌馬。夜是陰性的,而雌馬也是陰性的,研究夢境的心理學巨人榮格管陰性心象叫:安妮瑪,她守護著人的心靈;她的另一半叫:雄性的、陽性的安尼姆斯,守護著人的心智。


去年,親聆瘂弦朗讀他那首已無畏時間淘洗的《鹽》,想起了他同收在《深淵》詩集的另一名篇《歌》:那是我年少時手抄送人的許多心情韻致之一。詩的第一節――



誰在遠方哭泣呀

為甚麼那麼傷心呀
騎上金馬看看去
那是昔日


全詩四節,每節四句,頭兩句都是“誰在遠方哭泣呀/為甚麼那麼傷心呀”。每節的第三句和第四句句法都一樣,卻因為騎上不同顏色的馬,看見了生命在遠方傷惋流淚的四個景觀:騎上金馬,看見昔日;騎上灰馬,看見明日;騎上白馬,看見戀;騎上黑馬,看見死。

初讀這詩,豐富了我對意象和隱喻的想像。四分一世紀之後,重新了解這詩,我想,那四色的馬,何妨讓它們也是夜雌馬。不一定就是四匹馬;也不一定金馬就是眷顧美麗的往昔,灰馬就是畏懼模糊的將來。更更不一定就是馬的形象。人在夢裏碰上的事與物、同類與異類,太繁複了。

除了馬、四的數量、四種顏色、四個像徵,還有萬萬千的其他。人人的際遇不一樣,意識也就不一樣。夢中難數的面孔、事物和發生,對於不同的夢主,於是標示著不同的意義。瘂弦的《歌》這樣解說著馬、顏色和傷心的遠方的關係,是因為他意識裏的像徵體系,就是這樣的詮釋著天和地和人的存在。


安妮瑪看顧人的心靈。部份人的心靈感染九一一血潮,以及其後面形形色色無可預測、難尋答案的焦慮、驚駭和憂戚,似乎已患上卡繆的鼠疫。受傷的心靈卻不屈服, 是安妮瑪教的策略吧,心靈變成了夜雌馬直闖人的睡眠,要求開會。一切太困挫、失序了,夜雌馬在夢裏大發脾氣,胡言亂語,所以總叫人驚怵。

另一方面,經過全意識訓練的人,多能在夢裏感知自己在發夢,碰上不快,也能充滿耐心與愛去聆聽,然後根據自己意 識裏特殊的像徵體系,解構那情緒的密咒。

噩夢,不是鬼上身;是心靈對自己和環境的互動,感受到極度負面的情緒,又沒法子說個清楚時,才戴上的古怪面具,只想逗我們看他一 眼。體貼的拿下那面具,就會看見,原來那是我們生命真實的一部份,卻被日常的意識所否認、擠壓,甚至遺棄了。

對於這一部份的自己,我們竟是徹底的無知。理解、超越那無知,是我們繼續成長的另一程車票。(收藏自1.11.2001《南洋商報》商餘版《陪夢散步》專欄)


(Top Photo Appreciation: Pitch Dark by Laura Zaleng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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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 by 堅持深博 on January 18, 2021 at 10:04pm


陳明發詩想《紐扣


想造個句子,把昨晚的夢記錄下來。可是,頭兩個字就充滿困難:“不知誰給了我一杯水,喝了一口,發現嘴裏滿是東西。”那“不知”二字,其實不是現在才想到的,喝了水以後就有了那份惶恐。“不知”我喝了什麼?於是慌亂吐在手掌上,是一把紐扣!“不知”我是否吞下了幾顆?我失措地把妻子叫來,快!拿個紙袋裝起來。事情發生到這裏拐了個彎,“不知”我為何沒再追究是誰給我那杯水,就那麼一瞬間,居然意識到這只是一個夢。一個夢啊,“不知”是什麼象徵呢?我的眼睛於是留意起那一袋子紐扣。這種境遇“不知”為何能同時存在;夢的證物紐扣,夢劇情的延續,和其實已處於半睡半醒狀態,意識到自己在做夢的我,竟同時間處於同一個場景裏。那部分醒著的我,詮釋癖明明白白又發作了。“不知”這些符號指向什麼呢?感覺夢裏的我比現實生活中的自己聰明得多,玩味著那二三十顆的紐扣,多數是明亮淺色系的米黃襯上淡褐紋脈,沒有張揚刺眼的顏色、形狀、圖案與態度,很快,我就有了答案:暗喻在於那 “扣”字;扣者,連接也。“不知”我這樣的詮釋好不好:在心與物之間,虛與實之間,孕育與誕生之間,存有太多的“不知”;可以是慌張的開始,但也可以樸素、淡定地連接到生命本體的召喚。(2019年12月30日臉書)


備註:

1 在字詞的世界裏,書寫者如君王。字詞都是我們的盟友,平時多和個別的字詞深談、交往,可以聽見他/她們的心聲,感受他們的生命力。另者,我稱字詞“他/她”,是因為,在有的語言裏,名詞有分男女性別的,如客家話的“碗公”、“刀媽/嫲”。


2 這四個字“感情釋放”,許多書寫者不斷記錄、詮釋,再詮釋,就為了“釋放”。很多事情過去了,可是很多時候,這些事情還不甘願離去,總是騷擾我們。


3 寫夢誌,很有趣。也是自我了解的一個有效取徑。

Comment by 卡萊爾的書包 on January 10, 2021 at 10:14pm
Comment by 堅持深博 on January 10, 2021 at 5:30pm


陳明發詩想《武漢封城,是什麼暗喻?》


暫無答案;我還在思考中。“封城”的意象,我最直接的反應,是想到卡繆的《鼠疫》。再來,是 911。形而上來說,都是人類的一種“噩夢”。

記得911恐襲後,好長一段時間,美國心理專業機構最忙碌的公益工作,是給一般美國市民做心理輔導。最常見的心理困擾,是無法安眠,一睡就發惡夢。


武漢肺炎,不只是罹難者、患病者、搶救者和當政者的“噩夢”;各行各業都受影響了。它不只是大陸中國人本身的問題而已——跨國企業如星巴克、宜家與麥當勞等,都陸續或縮短經營時間,或干脆直接休業半年。

問題不單只如此,歐美國家的亞洲人,也開始感受到了當街被淩辱:“都是你們中國人害死人!”洋人的種族偏見一發作起來,比誰都沙文主義,他們分不清你是大陸人、臺灣人、香港人、澳門人、日本人、韓國人,更不懂得你是馬來西亞或東南亞華人。


#武漢封城敘事,說的不只是疫情;還有心理、文化、經濟、社會、人文等層面。這個新年,我在思考這問題。


暫無答案;先分享一篇19年前,911發生後2個月發表的舊稿。


文中提到瘂弦的《深淵》。因爲卡繆,我的想法其實還是很存在主義的~~我知道自己對這場災難不能做些什麼,但我的意識,還是期待從莫名的深淵裏爬出來。帶著有意義的答案。

Comment by 堅持深博 on January 10, 2021 at 5:29pm


陳明發詩想《武漢封城,是什麼暗喻?》(續)

以上留言轉自我兩個月前發在FB的一篇稿,那時在過春節,全球的目光聚焦中國,特別是武漢。

身為一位敘事人,我當時說,肺炎作為一個敘事,“說的不只是疫情;還有心理、文化、經濟、社會、人文等層面”。我還分享了911之後寫的關於人的潛意識及心理輔導的文字。

現在,在歐洲已經有部長級的人馬為肺炎自殺了,馬來西亞也發生了這悲劇,有人以為“確診”是“絕癥”而在醫院上吊自盡。而這些並非孤立的案子。

“國際紅十字會”已啟動心理援助計劃。肺炎,作為詩的一個喻體,可以去到多深,堪由寫詩人思考。

武漢肺炎現已正式定名新冠肺炎19(Covid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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