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沙特德拉伊耶城市文化遺產博物館中心
Zaha Hadid 建築師事務所於2016年奪得沙特阿拉伯德拉伊耶(Diriyah,世界文化遺產地)城市文化遺產博物館管理中心的設計大賽。 管理中心將成為博物館的總部;一所全新的教育機構也將建設於此,以保護當地符合UNESCO世界遺產的歷史文化遺產地和周邊的哈尼發谷地(Wadi Hanifah,120公里長)村落。
這個總面積為8780平方米的建築包含多種功能:永久性的展覽畫廊,圖書館,大講堂和多個學生/成年教育空間。此外,它將成為新科學研究所之家,用於實地調查和研究,提供記錄德拉伊耶考古場地的文檔。
德拉伊耶的世界文化遺址圖賴夫區(At-Turaif District)建立於公元15世紀,此處是沙地王朝的第一座首都所在地。在18世紀與19世紀初時,德拉伊耶成為瓦哈比派在政治及宗教的思想傳播中心。(來源:https://www.archdaily.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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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ums: 札哈哈蒂:房子能浮起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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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德里斯科爾:為了把一個特別的靈感恰如其分地寫出來,你知道需要費很大的勁,你為此感覺到過苦惱嗎?
希尼:其中的一個困難是要能知道一個小小的一閃而現的抒情是否充分。你受到邀請,有了靈感,想要一個更好的詞,但我從來無法回答的問題是:在做想像性的工作時意志力應該貫徹到何種程度,如葉芝所說的;你應該把一個事情推到多遠。很多我很喜愛的詩得來毫不費功夫。另一方面,詩集《北方》中的詩費盡了心力才寫出來,而我真的非常喜歡那些詩,因為它們的奇特、艱難和矛盾。
當你作為一個年輕詩人開始的時候,你喜愛完成一首詩的欣快。所以你很快寫完一首詩,那是一種快樂。隨著你成長,你最想要的是,具體寫作中的快樂,將它進一步錘煉,賦予它更多意義,看看我能把它帶往多遠。但然後疑問也隨之而來:我是不是毀了它?我是不是把它弄得枯燥乏味了?柯勒律治說,“詩歌,像學童,太經常和嚴厲的教訓,可能會被嚇傻”。但有些詩要求更多的詩附加到他們上面,生長。另一個有著不同的態度的問題是,不完美是不是不用急於處理,或者說你是否應該剪裁一首詩,使之盡可能地完美。我記得克雷格·雷恩說過:“一首詩應該像一隻牡蠣一樣緊緊地閉合”。但是D.H.勞倫斯可能會說它應該像一棵木槿一樣鬆散自由。
奧德里斯科爾:你怎麼知道一首詩完成了?
希尼:這點很難說。這是一種直覺。你能從一個畫家的身體狀態上看出這點:徘徊在畫布周圍,全身苦惱和緊張,然後,當畫完成時,身體也就放鬆了。至少你知道啥時候它還沒完成……
奧德里斯科爾:你在筆記上記下一些詞語字句和形像以備以後使用嗎?
希尼:我並沒有記筆記的習慣,我依靠的是狀態。我記得在七十年代初的時候看到過西奧多·羅斯克的《用於燒火的麥草》,一本沒有寫進詩歌中的詩句筆記。我想,天啊,我根本不可能幹這事,我沒有麥草,只有舊磚頭。我確實也有一些筆記,一些小清單,羅列著事情、物品,等等。
奧德里斯科爾:你前面提到過,如果有一種形式,一首詩寫起來會更快。如果被稱為形式主義者你會生氣嗎?
希尼:我不會生氣,但我會覺得這是一個錯誤。“形式主義者”對我來說像是一種教條主義的立場。我完全相信形式;但人們在使用這個名詞時,他們經常是指形態而不是形式。有很多十四行形態的詩,相當的多,但它不僅僅是其中的八行押韻,另外六行押韻,不止是這麼回事。它們碰巧一個部分放在另一個部分上面,就像兩個盒子,但它們更像身軀和骨盆。必須有一些肌肉運動,在某種意義上它必須是活生生的。一首動人的詩不只是意味著觸動了你,還意味著它作為活生生的語言能自己向前走動。形式並不是一種面團切削機——面團必須自己運轉,找到自己的形態。
我喜歡我自己的聲音上道了的感覺,它可能發生在格律形式的內部,在這種格律形式內部你邁開腳步走向一個定好的音調,它也可能以一種很不規律的方式發生在一種自由形式的內部。
我作為一個詩人起步時的這首詩,《挖掘》,更符合我的德里郡南部發音的咕噥語調而不是任何一種出自書本的正確的抑揚格。每個作家都生活在給定的方言——不管是劍橋方言還是加勒比海方言——和一些來自傳統的成語之間的中間地帶。關於這點,特德·休斯有一個非常精彩的小比喻。他說,想像一下一群羚羊在吃草。一隻羚羊搖動了一下它的尾巴,然後所有的羚羊都搖動了一下它們的尾巴,仿佛在說:“我們是永恒的羚羊”。休斯說,大多數作家,都有一種最初說出的語言——一種部落語音、階級語音或別的什麼。假設他們在一座外國城市,他們聽到一種熟悉的口音,就像一隻羚羊搖動尾巴,然後另一隻也跟著搖動,並且感到,“啊,我在這就是在家里,我很強大”。對每個作家,都有那種第一語言,然後再有通用語。約瑟夫·布羅茨基相信我們必須保持通用語言的形式,但我同等地傾向於德里郡南部的羚羊語言。
我的詩集《北方》,對大騷亂最初的震驚有著最激烈的反應。它的第一部分的詩歌是扭曲和化石般的,是在巨大的壓力之下寫成的,但並非任何傳統模式。它的形式完好,但就像爐子里面的灰渣或像灰燼。詩集的第二部分的詩歌有相當數量的五音步抑揚格作為開場,不太緊張的東西。因此我可以說,在我最深入地觸及大騷亂之處,和傳統形式的聯系最少。我的第二次寫作浪潮是給自己上課,是對我自己正講課的內容的反應。
在七十年代中期我又開始教書:教一些詩人的詩,像托馬斯·懷亞特爵士和安德魯·馬維爾這樣的,從上大學之後我就沒再讀過的詩人。那個時候我也更深入地讀了葉芝的詩,尤其是中年時期的葉芝。在懷亞特,馬維爾和葉芝身上,我非常迷戀一種簡樸的風格。在寫作中我最開始的衝動是使語言盡可能地富麗,制造一種彩繪玻璃一樣的效果。但在我四十多歲的時候,我想要明晰透徹的玻璃,並很快意識到,如果一首詩首要的吸引力並不在於它語言的紋理,那麼它必須要有其他能抓住人的方式。傳統的格律和一種貫穿所有詩句並與之競爭的句法可以做到這點。
奧德里斯科爾:你是否喜歡壓輔音韻和半韻勝過壓全韻?
希尼:總體上來說,我追求一種低於全韻的東西,melt(融化)和milt(脾臟,魚精液),talkback(對講)和goldbeak(金喙),這種接近而不完全是的東西。但時不時地,做些無怨無悔的事情和把所有鐘聲都敲響是非常快樂的事情。我曾沈迷於女性韻腳的華美中,brighten(閃亮)和lighten(照亮)。Between us(我們之間)和amoenus(花笛鯛)。
我在活命之中即興而作,或更準確地說是在希望之中。有一兩次我留下一道缺口,但並非經常這樣。那種等待一個合適的詞來填滿空間的事情,我更多地與翻譯聯系在一起。如果你寫自己的詩,你是在追索某種在你所知的邊緣的詞語,因此你是處於一個更即興生發的意識框架之中。但你在翻譯的時候,你知道你要追求的效果,那個空間就在中心之處,像一次拼圖閱讀中的空白。你最需要的東西就是符合那片空白的語言拼圖。而找到它的方式經常就是等待,在你夜里醒來的時候,或當你要睡覺的時候,都會想到這事。
奧德里斯科爾:你是這樣一個詩人,對你來說詞語發出的聲音非常重要。
希尼:完全正確。這是開始的關鍵。就此來說,一首詩必須要有正確的聲音——我不是指要像“語言魔法”那樣華麗或精巧的聲音。我指的是某種與你的可被稱為言詞肌肉組織相關的東西,那種語言運行時具體的抑揚頓挫。比如,在我寫下我的第一本詩集的開篇第一首詩時——“在我的手指和拇指之間/那粗短的鋼筆停歇著,貼身合適如一把搶”——我就知道我最認真地進入了其中。
奧德里斯科爾:你接受艾略特的意見嗎?他認為題材只是一種分散讀者註意力的裝置,在詩歌下意識地表演它真正的魔法之時。
希尼:很難把題材從詩歌的進行中分離出來。辛格問道:“難道風格不是誕生於新材料的震動?”我也無法構想一首沒有題材要處理的詩。題材可能被隱藏,也可能在它消散的過程中經常被看見,就像在約翰·阿什貝利詩中那樣。但實際上他的題材是當代真實性的本質正離你而去。就我自己的詩來說,我喜歡既有事實也有主題,並且它越厚重越有意思。
弗羅斯特是一個題材大師。在《熄滅了,熄滅了……》中,他寫了一個孩子的手在一次工傷事故中被圓鋸鋸掉了,在佛蒙特州的一個場院里。你可以把它作為一件軼事來講。那種突然,那種震驚,那種毫無準備,是隨著他塑造出的一種日常生活的安詳感覺和這個世界的堅實可靠而準備好的。但這首詩並非只是埃茲拉·龐德會說的“照相術”。在結尾,有一行詩“而他們”——那些人隨後走開了——“因為他們/並非死者,就轉身做他們的事去了”。這把詩留給了讀者去分辨他從中能讀出的東西:這是一種冷酷的打發,還是一種聽天由命,悲傷地任隨事情進行,就這樣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弗羅斯特制造了一個模仿的事實,亞里斯多德可能會說,再現了原初事實。這一切都發生在語言中。你在D.H.勞倫斯那里也會看到這點,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寫蝙蝠或美洲獅的詩,並非只是記錄,而是充滿了詞語活力與行動。
奧德里斯科爾:在你的詩歌中,幽默扮演著什麼角色?
希尼:我希望,我身上有很多幽默。對很多事情,我抱有一種嘲諷的態度。但無論好還是壞,當我坐下面對桌子時,就像一個輔祭在聖器室準備好到外面的主祭臺去。有一種莊重感占據了我。“莊重感”也許用詞不當——是一種深深的參與和音樂般的流露,一種詩歌與自己利害攸關的感覺。如果我寫輕體詩(打油詩)的話,寫得好還是壞對於我來說一點都無所謂。沒有任何受檢驗或要見證的東西——只是一種表演在進行。沒有任何生死攸關的東西,也沒有任何獲取或失去的東西。應景詩是一種“娛樂”,正如格雷厄姆·格林可能會說的。我並不是貶低它們,我也高興寫這樣的詩:為結婚的人們寫的詩,為退休而寫的詩,為生日而寫的詩……最後,告訴你吧,我一直喜歡玩賞中世紀蘇格蘭詩人羅伯特·亨利森那種“道德寓言”詩。幽默是它們吸引人的重要部分,一種含蓄巧妙的蘇格蘭式幽默,我的成長環境與這種幽默緊密相關。
奧德里斯科爾:你怎麼看待詩歌中的淺易和晦澀?
希尼:當前,一些年輕的英國詩人,把一些像保羅·穆爾頓一樣的詩人作為榜樣,寫一種在其自身的不可理喻之中興高采烈的詩,這些詩不再擔憂其中涉及的個人隱私。它在一種拆毀了晦澀難解與暗示之間的區別的方式中走歪了。被塞進詩中的互聯網性質的信息是詩歌自我塑造的部分。因此,那種寫作的一些詩中有一種花花公子式的炫耀和冷淡。有一種新近的形而上學浮華幻想模式的氣質。我自己是一個比較遲緩的讀者,必須確信里面可能運載著貨物。
你可以舉出一個傑出的散文作家為例,如伊塔洛·卡爾維諾:他是一個高級糕點師,能制作出極美味的食品。但是,由於那種智力的品質和專注的熱切,它表現給你的——盡管整個文章流暢、優美——是一種思想的力量,一種我們在沒有安全保護網的高空索道上表演的感覺。這是嚴肅的東西。它是怎麼傳達出來的?通過寫作,通過語調,有人甚至可能會說,通過肌肉張力。如果我面對難懂的詩,我會去聆聽——這是我能夠去讀的唯一方法——去聆聽一個懂得譜寫詩歌樂曲的人的信號,他在追尋超出這提琴所有音樂之外的東西。(下續)
奧德里斯科爾:你怎麼看先鋒派?
希尼:現在這是一個過時的名稱了。在文學上,沒有人能再引起任何麻煩了。約翰·阿什貝利肯定屬於先鋒詩人,而現在他成了主流聲音。那些“語言詩人”的作品和英國那些另類詩歌之作——劍橋大學的人比如J.H.普林聯手——不再是有人曾經感覺到的江湖騙子之作了。但是這些詩人形成了一個宗派,躲避與世界的整個關聯,認為那是一種庸俗和墮落。我聽到過一句對奧登的批評,我喜歡它里面的合理性:有人說他沒有大天才身上根深蒂固的正常性。我不能確定這一批評是否適用於奧登,但這話中的要點總的來說值得思考。即使在艾略特身上,那巨大的正常的世界也在你的四周流動。羅伯特·洛威爾在當時鋒芒畢露——沒有比他更文藝範的詩人了,但與此同時他是一個巨大的混凝土攪拌機:他只是把世界鏟進去,再輸送出來。這就是我現在所渴望的——成為混凝土攪拌車而不是一雙筷子。
奧德里斯科爾:你自己的批評家和評論家怎麼樣?
希尼:當前任何地方的一個詩人最主要的不利因素是,無法強烈地感覺到一種批評回應是在記住並愛著它所回應的詩歌。評論變成了更零碎的東西,大體上,都是輕量級的。我所依靠的都是那些很懂詩歌和能引用詩歌的朋友,那些對他們來說,詩歌是為之生活和伴隨一生的價值的人們。
奧德里斯科爾:在1977年的一次訪談中,你告訴謝默斯·迪恩:“如果你像作家一樣生活,你的回報是神氣。但麻煩自然是怎麼確保你正常地生活”。
希尼:寫一首詩在本質上不是受到魅惑就是凝神專註,這兩者一樣快樂。當你真正被吸引時,一切都忘了——你無法問:“我表現得好嗎?”或別的什麼。對於一個行動者,重要的是註意力的品質,華茲華斯談到過的“沈思的習慣”。在他的《抒情歌謠》序言中——仍然是一份充滿智慧的關於事情怎麼回事的文獻——華茲華斯說,“我相信我沈思的習慣如此塑造了我的情感,就像我對這些強烈地激發出那些情感的事物的描寫,它們自己就攜帶著某種目的”。這就是我的感受:為那些事情苦惱——我指的是怎麼正常地生活——是值得的,因為它塑造你的“沈思的習慣”,你的思維框架,你的氣質,你的性情。當臨到實際寫作的時候,你真正擁有的一切就是你的氣質,你的性情,你的衝動。但你可以通過以某種方式思考來影響你的性情。
奧德里斯科爾:在所有的藝術作品中都有悲傷的成分嗎?
希尼:你理解到的更深的表達,其中飽含著這種感覺“我們將要為之付出代價”,必定以某種方式存在於那里——甚至在一首慶祝性的詩中。悲痛的表達最好不要取消:它肯定是詩歌必須加以認識的東西。
奧德里斯科爾:我想知道你會怎麼看待保羅·策蘭說的這段話:“詩歌不能再說那種很多耳朵似乎仍在期待的語言了。它的語言已經變得更樸實無華和實事求是;它不再相信優美,它努力成為真實。它這樣成了……一種‘灰色’的語言”。
希尼:保羅·策蘭的身世和歷史狀況深深地滲透到他的這番話中。我更願意轉到“根深蒂固的正常性”這話來。並非不可能寫一首理解悲劇的詩,在其中理解到這痛苦世界的整個負重,與此同時又不陷入牛角尖或成為不解之謎。羅伯特·弗羅斯特的晚期詩《指令》就差不多做到了這點。一首關於迷路和遭遇一片冷酷風景的詩。它以一個宗教的開示而結束。在葉芝、弗羅斯特和伊麗莎白·畢曉普的詩中有足夠的例子證明詩歌自身可以像公共建築一樣站在一邊,在那里沈思默觀,被人理解,不會背叛你而變為簡單、欺騙或虛假的安慰。想想齊別格涅夫·赫伯特。
奧德里斯科爾:羅伯特·弗羅斯特是你在談話中、朗誦時和文章中引用得最多的詩人。他似乎為你提供了一套完整的詩歌哲學。
希尼:在他的詩歌世界里我感覺像在家里一樣自在——新英格蘭的農場世界,那里的人們,那里的習慣用語。我現在認識到弗羅斯特是一個高度文學化的詩人,但他讓世界如其本來一樣說自己的話。在《準則》一詩中有一段描寫,你怎麼必須以一定的方式才能堆起一個乾草垛的,不然這草垛很可能堆不起來——這點我知道得很清楚,因為我自己堆過乾草垛。對他那種精確,和他從我熟悉的生活方式中揭示出的內在精神,感到非常興奮。弗羅斯特在大學課程的高等文化環境中就像在家里一樣自在,但他依然給你一個鏈接,返回到存儲在你自己私密的少年身體里的東西,踩踏乾草。
(續上)他也和讀者有一個協約,一個公開的,有效的協約,我很喜歡這點。我喜歡他“此世性”的感覺,那種題材,那種準確,那種直接。但隨著我讀得越多,我開始喜歡弗羅斯特的魔法。我越來越欣賞他的藝術的複雜性,他從他被給定的東西里創造出來的東西,我也很推崇——這就是我為什麼不斷地引用他的話——他的教學水平。他是個老師——當然,也是個農夫。當他在中學和大學教書時,他找到了一種方法,既沒有損害詩歌的複雜性和嚴肅性,又能夠用真正的創造性教學把問題簡化,給人們指引一條進入詩歌的道路。在他朗誦時,他會狡黠地但也巧妙地說出詩歌是什麼,它承擔什麼。
因此,弗羅斯特身上有一種嚴肅性,一種高水平的堅硬的智慧的內核。也有一種悲哀的內核——用羅伯特·洛威爾的話說就是:“既沒避免傷害別人,/也沒避免傷害我自己”。他是一個有高度教養、高度文學性的人;但是他保留了很多秘密。有一首小詩題目叫《秘密坐著》:“我們跳舞,圍成一個圈並猜想,/但秘密坐在中間,知道一切”。每個想找到一條通向弗羅斯特的道路的人,都會遇到魅力,智慧,圈套——我想這是一個詩人擁有的很好的裝備。
奧德里斯科爾:你有意約束過自己接觸弗羅斯特的作品,以免受到他過度的影響嗎?
希尼:沒有這事。在一首詩中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弗羅斯特的影響:在《進入黑暗之門》集中的《妻子的故事》實際上就是一首模仿弗羅斯特之作。一個女人帶著茶去到男人們正幹活的地里。一種男人—女人的平衡,婚姻,機警,鄉村背景,田地里傳統的農活,等等;結尾也是弗羅斯特式的,我很清楚這點。但我認為他對我的聲音並不具有遺傳基因般的重要性——在這方面霍普金斯更為重要。
奧德里斯科爾:弗羅斯特使用美國習語寫作這一點給你帶來理解上的障礙了嗎?愛德華·托馬斯給你帶來了類似弗羅斯特給你的那些快樂了嗎?
希尼:有好些年,弗羅斯特對我非常重要。在你開始寫作的時候這些事情發生得多麼快——你的同伴,你與之談論詩歌直到深夜的密集度,你與之閱讀詩歌和交換書本……艾德娜·朗利那時候正寫關於愛德華·托馬斯的論文,他也是我作為年輕老師在女王大學講授的詩人。他確實受到了弗羅斯特的影響;但他的詩不那麼乾脆,卻更溫暖一些。托馬斯·愛德華的寫作中帶有一點英國夏天的溫度,而弗羅斯特的寫作中有一種新英格蘭的秋天,帶著一絲即將來臨的冬天的寒意。現在我想起來,《在外過冬》集中有一首相當柔和的詩——《發神諭者》,它更像托馬斯而不是弗羅斯特,更具英國性質而不是弗羅斯特特征。那些你可能沒意識到其影響的作家可能實際上進入了你的寫作中。
奧德里斯科爾:弗羅斯特受到了一些糟糕傳記的壓迫——一個詩人的性格和他作品的品質有關聯嗎?
希尼:有關聯。弗羅斯特是個善於操縱的人,他們說的很多他的事情都是真的。他對人很嚴厲,傷害了他們。但他也許知道這點,自知之明是一個作家的要求,也是“性格”的一部分。《家葬》是二十世紀一首偉大的詩,寫孩子死去之後的丈夫和妻子,一對傷害對方也被對方傷害的夫婦。在弗羅斯特的生活中有一場很深入的夫妻關係——和戰爭:傷害,悲痛,損失,死了孩子,自殺。記錄弗羅斯特的飛行狀態的內心黑匣子,要能看到肯定非常有意思。但我們最多只能聽到飛行員說,“一切都OK,放心吧”。
奧德里斯科爾:在《在外過冬》時期的詩歌和散文中,你提到了約翰·戴維斯爵士,瓦爾特·羅利爵士和埃德蒙·斯賓塞在伊麗莎白時期,對愛爾蘭的征服與殖民活動中所扮演的角色。你確實感覺到了他們的殖民角色干擾了你對他們詩歌的欣賞,或至少使你對他們作品的反應複雜化了?
希尼:我是從課文中最早讀到他們的詩。他們是我學習過程中的一部分:發現我在文化世界的什麼地方的過程。在二十世紀的最後二十五年,隨著後殖民主義批評,這些意識形態問題變得更緊要和清楚,我被迫去思考它們。但你可以同時和那麼多真理相處。你可以從他們的詩歌中獲得快樂,但也理解到他們是種族主義思想家,是最初的英國帝國主義的貢獻者。埃德蒙·斯賓塞寫過一篇文章談鏟除愛爾蘭土著:他們要麼變成英國人,要麼被消滅。順便提及一下,當我在哈佛教書的時候,我說,“這種對待原住民的斯賓塞理論在新英格蘭執行得更好”。
克里斯托弗·馬婁邁著大步走向他的素體詩,精力充沛,渾身來勁。可以證明這也是一種好戰的勁頭,一種文化的勁頭,要擊敗西班牙無敵艦隊,踏平世界,直搗愛爾蘭,收拾他們。我有這樣的想像,就是你從瓦爾特·羅利的詩歌中讀出的那種果斷,那種乾淨利落的斬釘截鐵的手法,是和他這個英國上尉的職業有關聯的,他在愛爾蘭的斯摩維克大屠殺中砍了很多西班牙士兵的頭。那種文藝復興時期的灑脫既給你一種文體風格,同時也給你一種刀劍的殘忍。羅利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戰士-詩人——你在他的作品中感覺到的不是“戰爭的憐憫”而是一種揮劍砍殺的歡欣。
改變尊敬的面向,重新定位我們在文化世界的位置,這非常重要——換句話說就是,不能尊重帝國主義的驅動力,要挺身出來說出剝奪、獸行和暴力是邪惡的,說我們現在知道了。因此,當前讀埃德蒙·斯賓塞時,比如和伊拉克的情況加以對比,會有一種啟發,是一種自我教育。你無須指責斯賓塞寫了壞詩,但你必須歷史地了解他,完整地且結合當前的形勢,要認識到文明的人們也可能做錯事情……(下續)
(續上)奧德里斯科爾:……這不可避免地聯想到納粹指揮官在夜里聽莫扎特的音樂,在白天用毒氣殺死猶太人。我們怎麼能依然宣稱藝術擁有道德力量?
希尼:可能一個詩人在他所寫的詩歌中要好於他自己。這是從事任何一門藝術的功用之一,也是你讓自己在藝術面前沈思,接受,心神激蕩的好處之一。在那一刻它會讓你變得比你自己更好一點。但這不意味著你不會故態復萌或又落回你自己。
奧德里斯科爾:你認為那種傳統觀念,認為文學經典是由最好的文學作品組成,只根據藝術價值來評判,在文學批評和政治正確的時代還會繼續存在嗎?
希尼:因為過去的四、五十年間里世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因此經典備受攻擊。這種攻擊來自兩個領域。首先是婦女運動。在整個文化和政治世界里婦女的地位被重新安置。女性主義批評和意識形態的介入必然會提出質疑,對決定經典的男性權力結構和它被運用的方式。然後是解構主義解讀和後殖民主義解讀,他們看到了在經典建構之中起作用的文化霸權和帝國權力,這點不僅讓婦女邊緣化,並且使原住民,少數民族語言和諸如此類的一切邊緣化。所有這些重新解讀絕對是合乎規則的,這是一項公正、更新、重新排序的工作。為了動搖城堡,必須把攻城錘帶來。但老城堡通常都會重建起來。
當我說到經典時,我就想到荷馬,維吉爾,但丁,莎士比亞……這些幾乎是核威懾般的名字!但他們全都能按新術語方面的要求加以重讀。這說明他們作為經典是穩固的,因為他們人性的和根本的美質。另一種聲音可能會叫喊起來,這是歐洲中心主義的態度。這確實是——那是他們的所來之地和我的生活之處,它是我在時間中和意識中定位我自己的裝備的一部分。為了這世界的開放以接納別的價值,你無須放棄你為自己創造的價值。
奧德里斯科爾:光我們的時代就有這麼多成千上萬的詩人在寫作,那種“時間的檢驗”真的能適用嗎?誰可能從所有那些詩集中被篩選出來?
希尼:我覺得現在這種檢驗正變成一件“各領風騷僅十年”的事情。在1980年代和1990年代出版了太多的詩集了,太多的名字現在已經消逝了。
奧德里斯科爾:公平還是不公平?
希尼:絕大多數是公平的。這是詩歌從業者之間口耳相傳的事情。它開始是小範圍的,在競爭者圈子的內部。那圈子之外誰是好詩人?尤其對於詩歌,一門古代的神聖的藝術,“詩人”一詞仍然有一種光環——這也是為什麼人們如此想要它。也許我說得理想化了,但我確實相信有過發表的詩人對沒有發表的詩人有一種責任,小說家之間所沒有的。這是一種神聖的責任。這正是為什麼選擇的過程幾乎獨立於市場化過程或成名遊戲之所在。那些得到了它的人們——不管它是什麼——會看出那些擁有它的其他人。一般來說,正是詩人認出其他詩人。如果你遇到詩人,他們會談論誰呢?——那些他們敬重的詩人。
美國遼闊的幅員產生了一個特別的問題。愛爾蘭有很多詩人——太多了——但能感覺到從業者之中的真相;因為地方很小,因此聽覺上會很敏銳。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瑞典或波蘭:總是爭吵,總是鬥爭,總是嫉妒;這是事情充滿活力的一部分。在美國,有大片成熟的莊稼,起伏的詩歌——但沒有巨型豬草從中冒出來。這產生了一個問題,出現了各自分隔的聽聞系統。當你問美國人他們敬佩的詩人是誰,通常他們會提到他們自己文學圈里的一些人。人們極少提到任何出自經典的人物。
奧德里斯科爾:詩歌是不是仍然還有一些普通的或非專業性的聽眾?
希尼: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涉及到了讀者與聽眾。聽眾——聽——是和耳朵相關的。我不知道在一個場館里聽現場詩歌朗誦的聽眾中,有多大的比例是在聽朗讀之前去買的詩集而不是聽了之後去買的。我想這是事實,那些參加朗誦會的聽眾當中不時地選購詩集的人,相對來說是少數。但也有一些詩人,我很幸運屬於其中一員,他們首先是通過一本或幾本很受歡迎的詩集得到傳播,然後,繼這第一群讀者之後,擴張到另一類文化信息靈敏、總的來說心懷善意的讀者。再然後,如果有其他的什麼事情發生,也許你獲得了一個獎,因此廣為人知,那麼第三種讀者又加入了進來:那些在聖誕節買本書保存的,或買本書作禮物送給別人的讀者。
奧德里斯科爾:能激發出大量的詩歌聽眾嗎?
希尼:你可以說,一方面,詩歌是一種臨時性的即興的事情。你可以進來,退出,你不用知道太多,只是進入你喜歡的地方,拿走你想要的東西然後離開。但另一方面,它也有一個連貫的內部系統或理解順序。因此,也需要做一些工作,來增加第二種有理解能力的詩歌聽眾。而這一點,從最大的意義上來說,屬於教育工作。它首先要在學校進行,然後要繼續通過各種傳播方式進行,機構性的和機遇性的。
我們實際上從談論詩人,在孤獨的盒子里寫作的詩人,轉移到談論詩歌作品和聽眾的關係了。而這是為什麼弗羅斯特在美國文化中非常重要的又一個理由——他是一個偉大的老師,為詩歌搖旗吶喊。我想最終有兩種批評家能有助於創造聽眾:一種是欣賞者(他說:“你真的該讀讀這詩,它太棒了”),一種是評判者(他說:“我真的懷疑這根本就不值得去讀”)。他們都是必需的。(本文主要內容刊登於《詩歌月刊》2018年第3期評論欄,這里的譯文對照新版的中譯本做了校訂)
希尼訪談“朝向詩句的耳朵”
謝默斯·希尼(SeamusHeaney,1939-2013),享譽世界的偉大詩人、劇作家、評論家、翻譯家。生於愛爾蘭北部德裏郡,1961年畢業於貝爾法斯特女王大學。當過中學教師,後回母校任文學教師。1966年,以詩集《一位自然主義者之死》一舉成名。1972年移居都柏林。曾任美國哈佛大學修辭學教授,英國牛津大學詩學教授。1995年因“其作品飽含抒情之美以及對倫理的深刻理解,凸顯了日常生活的奇跡和歷史的現實性”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被稱為“繼葉芝之後最偉大的愛爾蘭詩人”。
翻譯“雷武鈴,詩人,譯者,文學批評家。1968年生,湖南人。北京大學文學博士,現為河北大學文學院教授。出版詩集《贊頌》,翻譯希尼詩集《區線與環線》等。主編同人詩刊《相遇》。另有多篇零散的詩歌、評論、翻譯作品發表。(中國詩歌網)(奧德裏斯科爾訪問希尼《朝向詩句的耳朵》2019年04月19日,詩歌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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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by 罗刹蜃楼 on April 6, 2020 at 11:30pm 40 Comments 66 Promotions
Posted by 葉子正绿 on April 2, 2020 at 5:00pm 77 Comments 69 Promotions
Posted by Rajang 左岸 on August 26, 2013 at 8:30am 29 Comments 61 Promotions
Posted by 來自沙巴的沙邦 on November 4, 2015 at 7:30pm 3 Comments 76 Promotions
Posted by Dokusō-tekina aidea on January 5, 2016 at 9:00pm 35 Comments 73 Promo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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