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亞·伍爾芙:到燈塔去 26

一個人並不是經常找到休息的機會,根據她的經驗(這時她用鋼針織出某種纖巧的花樣),只有作爲人的自我,作爲一個楔形的內核,才能獲得休息。抛棄了外表的個性,妳就抛棄了那些煩惱、匆忙、騷動;當一切都集中到這種和平、安甯、永恒的境界之中,于是某種戰勝了生活的凱旋的歡呼,就升騰到她的唇邊;她的思路在那兒停住了,她的目光向窗外望去,遇見了燈塔的光柱,那長長的、穩定的光柱,那三次閃光中的最後一次,那就是她的閃光,因爲,總是在此時此刻,在這種心情之下,她注視著這燈塔的閃光,就會情不自禁地把自己和某種東西,特別是她所看到的東西,聯系在一起;而這件東西,這穩定的、長長的光柱,就是她的光柱。

她經常發現她自己坐在那里瞧著,坐在那里瞧著,手里幹著活兒,直到她自己和她所瞧的東西——例如那燈光——化爲一體。而且,她會把一些埋藏在她心底里的話,升騰到那光柱之上——“孩子們不會忘記的,孩子們不會忘記的”——這話她會一遍一遍地重復,並且再加上一句:它會結束的,會結束的,她說。那一天會來到的,會來到的,她突然接著說,我們將在上帝的掌握之中。

但她馬上因爲說了這話而對自己生氣了。是誰說的?這可不是她;她是迷了心竅,才說出這種違心的話。她的目光離開了她手中編織的襪子,她擡頭望見燈塔的第三道閃光,對她來說,這好像是她自己的目光和自己的目光相遇,那燈光,就像只有她自己能夠做到的那樣,深入探索她的思緒和心靈,把其中的實質精煉提純,剔除了那個謊言,一切謊言。通過贊揚那燈光,她毫無虛榮心地贊揚了自己,因爲她像那燈光那樣嚴峻,那樣探索,那樣美麗。這可真怪,她想,如果一個人孑然獨處,這個人多麽傾向于無生命的事物:樹木、溪流、花朵;感覺到它們表達了這個人的心意;感覺到它們變成了這個人;感覺到它們了解這個人,在某種意義上說,和這個人化爲一體;感覺到一種如此騷動不安的柔情(她凝視那長長的穩定的光柱),就好像是在顧影自憐。在那兒升起了——她停下手中的鋼針凝目注視——在心底里卷起了一縷輕煙,在她生命之湖的水面上,飄起一層霧霭,化爲一位新娘,去迎接她的愛人。

是什麽使她說出那樣的話:“我們將在上帝的掌握之中!”?她覺得奇怪。在一片真誠之中,滲入了這言不由衷的話語,這使她警覺,惹她生氣。她又回過頭來編織襪子。怎麽可能有什麽上帝,來創造這個世界呢?她問道。通過她的思想,她總是牢牢地抓住這個事實:沒有理性、秩序、正義;只有痛苦、死亡、貧困。她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什麽卑鄙無恥的背信棄義行爲,都會發生。她也明白,世界上沒有持久不衰的幸福。

她帶著堅定的神態編織著襪子,她微微撅起嘴唇,不知不覺地,在一種習慣性的嚴峻神態之中,她臉部的線條僵硬而沈靜,當她的丈夫經過之時,盡管他想到胖得驚人的哲學家休谟[14]陷入了泥沼而格格地竊笑,他也不能不注意到她的美貌帶有一種內在的嚴峻。這使他感到悲傷,而她那疏遠冷漠的表情傷了他的心,當他經過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沒法去保護她,當他走到樹籬旁邊,他感到悶悶不樂。他愛莫能助。他只能袖手旁觀。真的,他只會越幫越忙,使她的情況更糟,這是可惡的事實。他煩躁不安——他的怒火一觸即發。剛才說起那燈塔,他就動了肝火啦。他的目光凝視那道樹籬,盯著它虬蟠錯雜的枝葉,盯著它的一片黑暗仔細地瞧。

拉姆齊夫人經常覺得,一個人爲了使自己從孤獨寂寞之中解脫出來,總是要勉強抓住某種瑣碎的事物,某種聲音,某種景象。她側耳靜聽,此時萬籁俱寂,板球賽已經結束,孩子們正在沐浴,只有大海的濤聲不絕于耳。她停止了編織;她舉起紅棕色的長襪子,讓它在她手中晃蕩了一會兒,以便仔細端詳。她又看見了那燈光。她的審視帶有某種諷刺意味,因爲,當一個人從沈睡中醒來,他和周圍事物的關係就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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