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亞·伍爾芙:到燈塔去 10

“傑斯潑!”班克斯先生說。他們轉身朝椋鳥飛越平台的方向走去,尾隨著空中驚散疾飛的鳥群,穿過了高高的籬笆的缺口,一直走到拉姆齊先生跟前。他憂郁地對著他們哼了一聲。“誰又闖禍啦!”

正在吟詩的拉姆齊先生完全沈浸在自我陶醉之中,他的雙眸激動得閃閃發光,他那憂郁而緊張的挑戰的目光,現在突然和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互相凝視了片刻,在快要認出他們的一刹那間,他顫抖了;于是他想舉起手來遮住臉龐,但手剛舉到一半,又停了下來,好像在急躁的、羞愧的痛苦之中,他要閃避、甩開他們正常的目光,好像他懇求他們把明知不可避免的事兒延宕片刻,好像他的吟誦被人打岔所引起的孩子氣的憤恨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甚至在他被人撞見的一刹那間,他也沒有徹底垮下來,而是決心要執著于這種痛快的情緒,這種既使他羞愧又使他沈醉的不合規範的狂熱吟誦——他突然轉過身去,砰地一聲對著他們關上了他私室的門。莉麗·布里斯庫和班克斯先生不安地仰望天空,發現剛才被傑斯潑的槍聲驚散的那群椋鳥,正棲息在那幾棵榆樹的樹梢上。
5

拉姆齊夫人擡起頭,望見威廉·班克斯和莉麗經過窗前。“如果明兒天不放晴,”她說,“還有後天呢。現在……”她邊說邊在心里思忖:莉麗那雙斜嵌在蒼白而有皺紋的小臉蛋上的中國式眼睛挺秀氣,不過要一個聰明的男人才會發現。“現在站起來,讓我量一量妳的腿。”因爲,也許他們明天會到燈塔去,她必須看一看那襪統是否還需要加長一二英寸。

她嫣然微笑,因爲這時在她腦袋里閃過的可是個好主意——威廉和莉麗應該結婚。她拿起那雙混色毛線襪子,襪口上帶著十字交叉的鋼針,去量詹姆斯的腿。

“親愛的,站著別動。”她說。出于嫉妒,詹姆斯不願意爲燈塔看守人的小孩當量襪子的標尺。他故意煩躁不安地動來動去。如果他老是那個樣子,她怎麽能看出襪子是太長還是太短呢?她問道。

她最小的孩子,她的寶貝兒,給什麽鬼迷了心竅?她擡起頭來,看見了那個房間,看見了那些椅子,覺得它們破舊不堪。那些椅墊的芯子,像那天安德魯說過的那樣,漏得遍地都是。但是,買了好椅子,讓它們整個冬天放在這兒濕淋淋地爛掉,又有什麽好處?她問道。在冬天,這兒只有個老媽子看屋,這房子肯定會浙浙瀝瀝地漏水。沒關係,房租正好是兩個半便士一天,孩子們挺喜歡它。讓她的丈夫遠離他的圖書館、講座和弟子們三千英里,或者,如果她必須說得確切一點的話,三百英里,對他可是件大好事;何況這兒還有接待賓客的房間。那些草席、行軍床和搖搖晃晃的桌椅,在倫敦早已服役期滿——在這兒它們倒是挺不錯;還有一兩張照片,還有一些書。書,她想,是會自動增加的。她可從來沒時間看書,哎喲!甚至那些別人送她的書,上面還有詩人的親筆題詞“贈給必須服從她願望的夫人”……“比海倫更爲幸福的當代佳人”……說來也丟人,這些書她從來也沒讀過。還有克羅姆的《論意識》和貝茨的《論波里尼細亞人的野蠻風俗》(“親愛的,站著別動,”她說)——那些書不論哪一本都不能送到燈塔去。到了一定的時候,她猜想,這屋子會破舊不堪,以至于不得不採取一些措施。如果他們肯聽她的話,在進屋以前把腳擦一下,別把海灘上的泥沙帶進來,那也許是個辦法。她不得不讓他們帶螃蟹進屋,如果安德魯真的要解剖它們的話;或者傑斯潑相信用海藻也可以煮湯,妳可沒法阻擋;或者是露絲選中的東西——貝殼、蘆葦、石塊;因爲她的孩子們都有點兒天才,但各人的嗜好大不相同。而結果呢,當她拿襪子去量詹姆斯的腿時,她歎了口氣,把整個房間從地板到天花板打量一番,結果就是如此:秋來暑往,年複一年,屋里的家具日益破舊,草席在褪色,糊牆紙的碎片在風中噼啪作響,妳再也分辨不出那紙上印著玫瑰的花紋。還有,如果一幢房子所有的門戶都是永遠開著,而整個蘇格蘭沒有一個鎖匠會修理門上的插鎖,東西肯定都會霉爛。每一扇門都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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