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亞·伍爾芙:到燈塔去 11

她聽了一下。客廳的門開著;大廳的門開著;聽起來好像臥室的門也開著;而樓梯平台上的窗肯定開著,因爲那是她自己開的。窗必須開著,門必須關起來——就這麽簡單的事兒,難道他們就沒人記得住?她常常在晚上走進女僕的房間,發現窗戶都關著,屋子像烤爐一樣密不透風。只有那個瑞士姑娘瑪麗的房間是個例外,她甯可不洗澡也不能沒有新鮮空氣。在家鄉,她曾經說過:“那些山巒多麽美麗。”她的父親正在遠方奄奄待斃,拉姆齊夫人知道。他就要離開他的子女,讓他們當孤兒了。她一邊責備婢女,一邊示範(該怎麽鋪床,怎麽開窗,像一個法國女人一樣,把雙手一會兒合攏,一會兒伸開),在這個姑娘說話的時候,她身旁所有的被褥都悄悄地自動折疊好了,就像一隻鳥兒在陽光下飛翔了一陣之後,它的翅膀悄悄地自己收攏,它的藍色的羽毛一下子由明亮的藍鋼色變成了淡紫。她默默地站在那兒,因爲沒話可說。他患了喉癌。她在回想——她如何站在那兒,那姑娘又如何說,“家鄉的山巒多麽美麗”,但是沒有希望,無論如何沒有希望。她感到一陣煩躁,厲聲對詹姆斯說:

“站著別動。別不耐煩。”他馬上明白她是真的發火了,就把腿站直了讓她量。

燈塔看守人索爾萊的小男孩可能個兒要比詹姆斯矮小得多,即使把這個情況也估計在內,那襪子還至少短了半英寸。

“太短了,”她說,“實在太短了。”

從來沒人看上去顯得如此沮喪,愁苦而陰郁,在黑暗之中,在從地面的陽光通向地底的深淵的豎井里下墜的途中,也許一滴淚珠湧上了眼角;淚珠兒往下淌;湧來湧去的潮水接納了它,又平靜了下來。從來沒人看上去顯得如此沮喪。

但是,人們在議論,難道除了外表的憂傷,就沒什麽別的了嗎?她的美貌和豐采後面——有什麽東西隱藏著?他用槍打碎了自己的腦袋嗎,他們問道。他在他們結婚之前的那個星期中死去了嗎——那另一位更早的情人?人家聽到了有關他的流言蜚語。或者真的沒發生過什麽事情?除了一個美麗無比、不受干擾的外表,就再也沒什麽別的了?因爲,當她遇到偉大的熱情、愛情的騷亂和事業的挫折之時,她本來可以在一些親密無間的場合,輕易地透露出她自己也知道、感覺到或經歷了的這一切,但她卻始終守口如瓶。她當時就知道——沒聽人說她就知道。她單純的心靈一下子就猜測到聰明人往往會搞錯的事情。她單純的心靈,使她的思想自然而然地飛撲到事實真相之上,像石塊的下墜一樣乾脆,像飛鳥的降落一般精確。而這事實真相,已被愉快、輕鬆、坦然地接受了——這也許僅是假象而已。

有一次,班克斯先生在電話里聽到她的聲音大爲動心,雖然她不過是在告訴他火車的時刻表罷了。“大自然用來塑造您的那種黏土可實在罕見呀,”他說。他在想像之中,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站在電話線的另一端,像希臘雕塑一樣體態優美、身材挺直,眼珠碧藍。和這樣一位女性通電話,似乎是多麽不相稱呀。希臘神話中賜人以美麗和歡樂的三位格雷絲女神,似乎在綠草如茵、長滿了長春花的園地里攜手合作,才塑造出那張臉龐。他該搭十點三十分的火車到厄斯頓去。

“但她像個孩子似地絲毫也沒意識到自己的美貌,”班克斯先生說,一邊把電話聽筒挂回原處。他穿過房間,到窗前去看那些工人在他的屋子後面建造旅館的工程進展如何。當他看到在那尚未竣工的牆壁之間,工人們穿梭往來亂成一團,他又想起了拉姆齊夫人。他想,總有一些不協調的因素,摻雜到她臉上的和諧氣氛中去。她把一頂打獵用的草帽隨手往頭上一戴;她穿著一雙雨靴奔過草地去抓住一個淘氣的孩子。因此,如果妳想到的僅僅是她的美貌,妳還得想起那些顫動著的、活生生的東西(他看到那些工人把磚塊運到腳手架的一條小木板上),並且把它添進那幀肖像中去。或者,如果妳僅僅把她當作一個女人來看待,妳就會賦予她一些奇特的怪癖——她不喜歡被人傾慕——或者她有某種潛在的願望,要抛棄她優雅高貴的儀表,好像美貌和所有男子們對美貌的贊揚都叫她厭煩,而她別無所求,但願能和其他人一樣,平平常常。他不知道。他可不知道。他得去幹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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