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11.3

除了輕信和經驗不足之外,一個年輕的俄國作詩者還需要對付一個特殊的障礙。對比諷刺詩或敘述詩的豐富的詞匯而言,俄國的傷感懷舊的詩歌患有重度詞匯貧血症。只有在超群的高手那裡才能夠超越其卑微的出身——蒼白的十八世紀法國詩歌。確實,在我年輕的時候,一個新的流派正在撕毀舊的韻體詩,但是保守的初學者在尋找一件中性的工具時仍舊求助於後者——可能是因為他不希望為了探索冒風險的形式而轉移了對簡單感情的簡單表達的注意力。然而,形式也為自己報了仇。十九世紀早期俄國詩人將靈活的傷感懷舊詩歌扭曲成了相當單調枯燥的作品,結果是某些詞語或某些類型的詞語(如fol amour或langoureux et rêvant在俄語中的對等詞)一而再地被結合使用,後來的抒情詩人整整一個世紀都沒有能夠擺脫這種局面。

在四或六音步抑揚格詩歌中特有的一種特別難以擺脫的排列中,一個長長的、像條毛蟲一樣的形容詞會佔據詩行最後三個音步的頭四五個音節。四音步詩行的一個好例子會是ter-pi bes-ents)。年輕的俄國詩人很可能輕鬆卻致命地滑進這個誘人的音節的深淵,我選擇了bescrae(痛苦的)等等,重音都在第二個音節上。盡管詞很長,但是這類詞本身只有一個重音,因此詩行倒數第二個揚音韻就遇到了一個通常不重讀的音節(上述俄語例句裡的「n」,和英語例句裡的「la」)。這產生了一種悅耳的一掠而過的效果,但是也正由於這個效果過於熟悉,而無法彌補其意義上的陳腐平庸。

 

作為一個天真的初學者,我落入了音樂般的表述詞語所設下的一切陷阱之中。我不是沒有鬥争過。事實上,我非常努力地創作我的傷感詩歌,每一行都費盡了心機,選擇、拋棄,像個品茶者那樣目光凝滯、嚴肅地用舌頭試詞語的讀音,可是它照樣會來,那可怕的背叛。鏡框左右畫幅,外殼塑造果肉。陳腐的詞序(短動詞或代詞——長形容詞——短名詞)造成了思想的陳腐混亂,而諸如這樣的詩行「poeta gorestne gryoz」——可以翻譯過來並加上重音成為「詩人憂郁的幻想」——不可避免地會導向以roz(玫瑰)或beryoz(白樺)或groz(暴風雨)結尾的押韻詩行,這樣,某些情感就和某些環境,不是出於人的意志的自主行動,而是被傳統的褪了色的絲帶聯在了一起。不過,我的詩越是接近完成,我就越是肯定,無論我眼前看見的是什麼,一定也會被別人看見。

當我把目光集中在一座腰形的花壇上的時候(並且注意到一片粉紅色的花瓣躺在肥土之上,一隻小螞蟻正在察看著它腐爛了的邊緣),或者是琢磨著一棵白樺樹幹深褐色的中間部分,那裡的薄得像紙一樣的、有芝麻點的樹皮被某個小無賴剝掉了,我真的相信這一切會被讀者透過我的像untrae roz或zadumchivoy beryoz這樣的詞語的神奇面紗感知到。那時我並沒有想到,那些可憐的詞語不僅不是面紗,事實上,它們根本不透明,成了一堵牆,人們只能夠從中分辨出我模仿的大大小小的詩人的老掉了牙的零星東西。

多年以後,在一個異國城市的骯髒的郊區,我記得看見了一道木圍欄,上面的木板是從別的什麼地方來的,顯然已經被用做過巡回馬戲團的圍牆。一個多才多藝的招徠觀眾的人在上面畫了動物;但是拆下這些木板然後又把它們草草釘在一起的人必定是個瞎子或者瘋子,因為現在圍欄上出現的只是動物被肢解了的部分(而且有的還倒著)——一塊黃褐色的腰腿部分,一個斑馬頭,一條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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