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人,就因為這樣……照片是托人轉言,說我要離開杭州了,想有一張,結果很好,給了,背面有字,“竹秀敬贈”——在日記里說“想念你”也不恰當,想念什麽。贊美亦無從贊美……後來,指後來這本日記中有兩頁: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以一頁約三百竹秀計算,兩頁自然約六百竹秀。莫干山大雪,杭州總也下雪。夜十二時,竹秀睡著了……不知自己的兩個字被寫了幾百次。兩個字接連不停地寫,必然愈寫愈潦草,潦潦草草,就不像了,唯我知道這歪斜而連貫的就是“竹”、“秀”。

是睡著了的,戛然一聲厲響,夜太靜,才如此驚人。屋後的竹被積雪壓折。此外沒有什麽。與“竹秀”無關,非吉兆兇兆。平時看到竹子、竹林,從不聯想到人。竹與人就是因為太不一樣……又是一枝斷了,竹子已不細,可見雪真厚,還在紛紛不止,天明有偉大的雪景可賞。漸入蒙眬,醒,折竹的厲聲,也是睡夢不沈。沒像游泳騎馬歸來的睡眠深酣,在學校時曾用雙層床,我下層,上層的大個兒這天不來教室,午膳也沒見,哪里去了?飯後回寢室小憩,床下有鼾聲,撩開褥單,是他哪,搖醒,他咕嚕道:“怪不得天怎麽不亮了。”也是冬季,他並沒有連被子滾進去,竟不冷酲。我也差不多,一百幾十斤的東西掉在床前,沒聽到——少年兒郎的貪睡是珍貴的,無咎的,因為後來求之不得。

第三篇論文寫到最後一句,又像死了伴侶。半年死三個。狄更斯可是死得多。所幸我不從事小說。雪景賞過了,偉大,聖潔。冬季莫干山,也和溫帶的其他的山一樣枯索荒涼,銀雪蓋在竹上,樹上,屋頂上,巉岩上,石級上,就此溫柔而繁華。下看時,雪初霽時,無風,並不凜冽,比夏令還爽亮,雪光反映入室,天花板一片新白。不良的是融雪之日,融雪之夜,檐前滴滴答答,兒時作詩,稱之為“晴天的雨聲”。滴滴答答,極為喪氣,像做錯了事,懊悔不完了,屋角,石隙,凡背陽乏處總有積雪,一直會待著,結成粗粗的冰粒,不白了,也不是透明。大善後,總有此族灰色的日益骯髒的積雪。已經不是雪了——“笨雪”。

半年山居,初回城市的頭一兩天,屢興“再上山去多好”的感喟。幾乎事事得重新視聽適應。我已經山化,要蛻變,市化,重做市民。人害怕寂寞,害怕到無恥的程度。換言之,人的某些無恥的行徑是由於害怕寂寞而作出來的。就文句而言,還是“人害怕寂寞,害怕到無恥的程度”這樣比較清通。

我算是害怕寂寞的人嗎,粉蒸肉,老虎,羊腿,竹秀……再住半年,可能也會無恥了。

在都市中,更寂寞。路燈桿子不會被善壓折,承不住多少雪,厚了,會自己掉落。

Views: 59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