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一星期左右過去後,不見粉蒸肉,十日也不見,早餐是那女孩拎了竹籃送來的,晝晚兩頓我去她家共食。下雨,如下大雨,真對不起,姑娘披蓑衣、戴笠帽提飯菜來

。我想過,但沒有說“下大雨就不必吃飯了”;寫作這回事很容易發生饑餓,不知別人如何。後來方始想到寫作時豈非在快速耗去卡路里,怪不得老是懷念粉燕肉,就是勿見上桌了。

偶爾邂逅,肉少粉多,肉切得很薄,我不希望在這上面表現精致,至少是散文,他們在碗里做的是五言絕句。

所以猛虎撲羊,鳴鑼放銃及時趕走,才是天賜良緣——時近中午,興沖沖快步穿林拾級,遠里就聞到紅燒羊肉的香味。他們一家四口,老伯大媽、姑娘小弟,氣色晴朗,連我,五張臉似笑非笑。

桌上已擺著燙熱的家釀米酒,還有大碗蔥花芋艿羹,還有青椒炒毛豆,濃郁郁的連皮肥羊肉,灑上翡翠蒜葉末子,整個兒金碧輝煌。中國可愛,還在於主張高溫度飲食,此法更能激勵味蕾的敏感,而餐桌上祥瑞之氣氤氳,就此如夢似真,將味覺嗅覺視覺渾成輕度的暈眩,微微地應接不暇——每當此際,村人自嘲為“筷頭像雨點,眼睛像豁閃”。如果人多,又全是餓透了的熟人,那麽確有風狂雨驟之勢。果腹之餘,旁而觀之:可愛極了……這頓五員會殲一羊腿,從概念上、範疇上講,是屬於小規模的風雨交加。我是笨,笨得一直認為姑娘全家四人都是性喜素食的。

是夜,又發現燃兩枝白禮氏礦燭,更宜於寫作。從此每夜雙燭交輝,仿佛開了新紀元。深深感嘆我以往憑一枝燭光從夏天寫到秋末冬初,愚蠢使自己吃虧受苦。客廳里的舊式壁爐,調理不來,也許煙囪壞了,我怎麽知道呢,向山民買來的并未乾燥的松木,就是要熄火,即使燒著一會,也暖不進小書房來。其他上下六室,更冷。不是可以把書桌搬到客廳火爐邊去嗎,我一點也沒有意識到這個可能性。書桌在書房里,就是在書房里。我只會披了棉被伏案疾書,誠不思桌子之遷徙。右手背起了凍瘡,左手也跟著紅一塊紫一塊——為了這三篇非博士論文。一個人上十次當,七次是自設的。

這幢石屋因山勢而建,前兩層,後面其實是一層。面空谷而傍竹林,小竹林。竹梢劃著窗子,蕭蕭不歇,而且在飄雪了。一味的冷。並非堅持,是淩晨一時後停筆已成習慣。床就在書桌邊,早登上也睡不著,三文已就其二,這《奧菲司精義》脫稿,大約是年底,不下山也不行了。我得入城謀職業,目前身邊還有錢。老虎怎麽不來。如果山上沒有竹林,全放羊……也不行。還是現在這樣好。這黝黑多折角的石屋,古老的楠木家具,似熄非熄的大壁爐,兩枝白禮氏礦燭,一個披棉被的人,如果……如果什麽,我是說非常適宜於隨便來個鬼魂,談談。既然是鬼,必有一段往事,就是過去的世事,我們談談。我無邪念,彼無惡意,談談是可以的,任何一個朝代都可以談談——這種氛圍再不出現鬼魂,使我絕望於鬼的存在。雪下大了。南國的下雪天不颳風。竹梢承雪而不動,村犬不吠。銅鑼火銃不響;那是要到萬不得巳時才發作的。靜極了,看和虎爪一樣著落無聲。靜極……靜極……我也不發任何聲息。就床,就床不過是把披在身上的棉被蓋在身上。還是一味的冷。熄燭時,吹氣這樣響,只熄一枝。照片,在日記里,日記在錦盒中,鋪盒在枕邊——照片在日記里……名字叫“竹秀”,奇怪叫“竹秀”。任何名字都一樣。開始就知道這正是絕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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