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毅衡:論底本:敘述如何分層(1)

底本/述本分層是敘述學的基礎理論,至今沒有任何敘述研究能擺脫這個分層模式。但是這個理論多年來受到一系列理論家的抨擊。由此敘述學落到一個窘困的境地:不能駁斥這些批評,就必須吸納這些批評,不能放棄雙層理論就必須改造之。本文回顧這些批評,提出用符號學的聚合-組合雙軸概念重新理解分層理論:這樣可以接受這一系列批評中的合理部分,同時保留敘述學必需的分層。如此理解,敘述行為就不僅是對底本做位移與變形,其更重要的工作是選擇與媒介化。

一、術語的困擾

整個現代敘述研究以底本/述本分層原理為基礎,整個一百多年的現代批評理論,也以以這個分層原理為起點之一,偏偏這也是敘述學最容易受攻擊的軟肋。抨擊敘述分層觀的芭芭拉·史密斯很明白她瞄準的是什麽,她說:「雙層模式(dualistic model)不僅是敘述學,而且是整個文化理論的腳手架」[①]。

如果這個基礎真是沙子般散亂,在這基礎上構築的宮殿早就該垮塌。耐人尋味的是,這個基礎至今無可取代,大廈至今沒能摧毀:也許這個基礎本來就很堅實,只不過是我們至今不清楚它是如何構成的。重新審視這個基礎,我們可以找到一般敘述學乃至整個批評理論的再出發點。

敘述分層理論是俄國形式主義最先提出的,他們稱這雙層為「法布拉/休熱特」(фабула/сюжет)[②] (Fabula/Syuzhert)。什克洛夫斯基最早提出這個觀點,他認為法布拉是素材集合,構成了作品的「潛在結構」,而休熱特則是作家從藝術角度對底本的重新安排,體現了情節結構的「文學特性」[③]。對這一對術語做了最明確討論的,是托馬舍夫斯基,他在其名著《主題學》中認為:法布拉中的事件是「按自然時序和因果關係排列」,而休熱特強調對時間的重新排列和組合[④]。自60年代學界「重新發現」俄國形式主義開始,幾乎每位敘述學家都從分層概念出發進行討論,如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巴爾特(Roland Barthes)、里卡爾圖(Jean Ricardou)、布瑞蒙(Claude Bremond)、查特曼(Seymour Chatman)、熱奈特(Gerard Genette)、里蒙—基南(Shlomith Rimmon-Kenan)、巴爾(Mieke Bal)等等;整個敘述學體系建築在這個雙層模式上面,無法回避。

偏偏這對術語的各國翻譯很不固定。法國曾是敘述學的大本營,法國敘述學家關於雙層的對應說法各各不同,里卡爾杜稱之為「fiction/narration」,巴爾特稱之為「récit/narration」,托多洛夫稱之為「histoire/discours」,最後似乎大致落定於熱奈特所用的「histoire/récit」[⑤]。英文中大多用查特曼的取名「story/discourse」。但也有人用詞不同,例如巴爾在英文本《敘述學》一書中用「fabula/story」,兩人的「story」位置正好相反。而中文的處理更為混亂:申丹沿用查特曼,稱為「故事/話語」[⑥],譚君強沿用巴爾,稱為「素材/故事」[⑦]。兩人的「故事」的位置也正好相反。

術語混亂還不是真正的困難所在,更大的困難在於:這些法文、英文詞匯,與中文的「故事」、「話語」、「情節」、「素材」一樣,都是極常用詞,在敘述學的討論中,非術語與術語不得不混用,經常造成誤會,需要每次都打上引號,表示此「故事」非一般說的「故事」[⑧]。在學科交叉場合,例如敘述學與文體學或與話語分析交界之處,即使打上引號都無法避免混亂[⑨]。固然論者各有不同的定義解說,但沒有人提出足夠理由,讓我們處處明白此「故事」非彼「故事」。德里達在1979年就嘲弄說:「故事」太讓人糊塗了:「每個『故事』(以及每次出現這個詞『故事』之自身,即每個故事中的故事)是另一個故事的一部分,這另一部分比它大又比它小,它包括又不包括(或包含)自己,它只管與自己認同,因為它與它的同形詞不相干。」[⑩]德里達說的「同形詞」指非術語的「故事」,這個雙層結構的確被太多的術語非術語弄得夠混亂的。

[①] Barbara Herrstein Smith, 「Narrative Versions, Narrative Theories」, Critical Inquiry, (Autumn 1980), p. 224.

[②] 斯拉夫字母與拉丁字母的轉寫有幾種不同的系統,這兩個俄文詞的拉丁字母對寫不能確定。「Фабула」轉寫比較穩定:「fabula」,但「сюжет」的拉丁字母轉寫法有多種:「sjuzhet」,「sjuzet」,「suzet」,「sjuzhet」,「syuzhet」等,最後一種用得較多。

[③] Victor Shklovsky, 「Sterne』s Tristam Shandy: Stylistic Commentary」, in Russian Formalist Criticism: Four Essays,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1965, p. 56.

[④] Boris Tomashevsky, 「Thematics」, in Russian Formalist Criticism: Four Essays, p. 67.

[⑤] 詳見拙著《當說者被說的時候》,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7頁。

[⑥] 申丹、王麗亞:《西方敘事學:經典與後經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3頁。

[⑦] 米克·巴爾:《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譚君強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89頁。註意在她的用法中,「story「與許多敘述學者的用法正好相反。

[⑧] 傑拉德·普林斯《敘述學詞典》(喬國強,李孝弟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215-216頁),在「story「一條下列舉了五個定義,在第一個定義中又分列了五個理解。

[⑨] 米克·巴爾說:「本位尼斯特用了『故事』(histoire)與『話語』(discours)這兩個術語。由於這些術語已經出現混亂,我在此避免使用。」(米克·巴爾《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譚軍強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8頁)

[⑩] Jacques Derrida, 「Living on Border Lines」, in Harold Bloom et al. (eds), Deconstruction & Criticism, New York: Seaburry Press, 1979, pp. 99-100.


(原載“爱思想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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