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毅衡:論底本:敘述如何分層(2)

為了避免術語混亂,不少人主張回到俄文,例如電影學家波德維爾就直接用俄語拉丁化拼寫[11]。波德威爾的中譯者跟著譯成「法布拉/休熱特」[12]。這對一般讀者記住外文發音的能力要求太高,本文建議譯為「底本/述本」[13],無非求個意義清晰而不會與常用非術語混淆[14]。本文先行清理術語,並非無事生非或是刻意求新,到本文作結時會說清楚目的。本文所引用的各家論者,原本用的術語各不相同卻互相錯疊,為避免處處解釋造成行文拖沓糾纏不休,筆者不揣冒昧,全部改為底本/述本。

20世紀70、80年代,許多學者開始突破結構主義,他們把「底本/述本」看作結構主義的基本理念(表層結構/深層結構)在敘述學中的應用,而痛加抨擊。實際上「底本/述本」觀念並非來自索緒爾的語言/言語說,敘述學也不是結構主義的一部分。自80年代至今,這個分層觀念一直在受攻擊,這反而證明攻擊沒有達到效果。至今仍沒有一本敘述學能放棄這對分層概念而另起爐竈。例如巴爾1987年出版的名著《敘述學》,整本書就是兩大塊:底本部分和述本部分。四十年來電影理論發達,遠如麥茨[15],近如波德威爾[16],學者們都繼續使用這個雙層模式。

看起來,全體敘述學家達成默契:面對反駁,根本不必辯白,也不必修正。巴爾甚至在書中列舉了反分層論的各家的看法,然後只說了一句話就打發他們:「我完全同意這些分析,但是我擁護分層論。」她的態度非常典型:可以承認你說得有理,但是你批你的,我論我的[17]。這個奇怪的各說各話局面至今依然:批判雖然言之成理,敘述學卻不想也不能擺脫這個出發點。雖然「經典敘述學」已經被突破成「後經典敘述學」,在許多方面有新的發展,至今很少有後經典敘述學家試圖拋棄這個基礎,不過,也沒有人給予充分辯護。

由此,敘述學落到一個窘困的境地,在當今批評理論的學科融合趨勢中,很少見到這種論戰幾十年依然以鄰為壑的局面。這局面對學術發展沒有好處:敘述學現在正處於向符號敘述學發展的瓶頸上,借批判之力,回顧這個基礎,有可能找到新的前行方向。本文的討論,將從分層說主要的批判者的觀點談起,看可以如何自辯:如果我們不能自辯,就應當服從真理,對敘述學做出修正,哪怕撼動根基,也在所不惜。如果我們發現這些批評有道理,就必須吸納這些批評,敘述學理論必須面對批評,作自我調整。

二、幾個述本能否共用一個底本?

1980年,美國女批評家芭芭拉·赫恩斯坦·史密斯(Barbara Herrnstein Smith)發表長文《敘述諸變體,敘述諸理論》,系統地批判分層觀念[18]。

史密斯指出:提出底本這個概念,一個目的是解釋為何同一個故事擁有(或可以有)各種不同的改編或重述,或者說,為什麽許多故事可以被認為是同一個底本的不同述本。她舉了民俗學收集到的全世界各種「灰姑娘」故事作為案例,看起來應當是同一個底本的不同述本,其中的變異卻實在太大,北歐的灰姑娘甚至把「惡姐妹」煮了吃。史密斯舉出華人學者丁乃彤(Nai-Tung Ting)的發現:最早的灰姑娘故事可能出自中國與越南接壤的地區。源頭未免太遠[19]。甚至有人提出狄更斯的小說都是灰姑娘模式。她問:如此擴大,伊於胡底?

史密斯提出:說如此多故事竟然都是灰姑娘變體,「只能說明我們慣於用『情節提要』名義表演抽象、減縮、簡化」[20],也就是把簡寫當作底本,最簡單情節公式就成了最基礎的底本。她認為,沒有任何一個敘述是其他敘述的「根本性基礎」[21]。每個述本都是獨立的,一個述本不可能與其他述本共享某個底本,「沒有任何敘述能獨立於講述者與講述場合的特殊需要」。因此,任何情節相似的敘述(哪怕明確說是「改編」),無論簡繁,都是平行的,沒有從屬關係。

[11] David Bordwell, Narration in the Fiction Film, 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85, pp. 49-50.

[12] 例如波德威爾《古典好萊塢電影:敘事原則與常規》(李迅譯,載《世界電影》1998年第2期)。

[13] 參見拙作《當說者被說的時候》,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

[14] 類似的命名並非無先例:有人建議稱之為「Telling」與「Told」(Nelson Goodman,「The Telling and the Told」,Critical Inquiry, Summer 1981,p. 3)。我曾經建議英文用「Narrated」與「Pre-Narrated」(見拙著《當說者被說得時候:比較敘述學導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7頁)。

[15] Christian Metz, 「Story/Discourse: Notes on Two Kinds of Voyeurism」, in Movies and Methods, Vol II,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5, pp. 543-548.

[16] Cf. David Bordwell, Narration in Fiction Film.

[17] Mieke Bal, Narratology, Introduction to the Theory of Narrative,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87.

[18] Barbara Herrnstein Smith, 「Narrative Versions, Narrative Theories」, Critical Inquiry, (Autumn 1980): 213-236

[19] Ting Nai-Tung, Cinderella Cycle in China and Indo-China, Helsinki: Academia Scientiarum Fennica, 1974, p. 40.

[20] Barbara Herrstein Smith, 「Narrative Versions, Narrative Theories」, p.221

[21] Barbara Herrstein Smith, 「Narrative Versions, Narrative Theories」, p 221

 

(原載“爱思想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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