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96)

那個下午,他們在公園一塊看了木偶戲,在防波堤的炸魚攤上吃了午飯,看了剛到本城的一個馬戲團的籠子里的猛獸。在城門那兒買了帶到學校去的各種各樣的甜食。在城里他們乘敞篷汽車轉了幾圈,這是為了讓她逐漸習慣這樣的概念:他現在是她的監護人,而不是她的情夫。爾後,在一陣不停的傾盆大雨中,在敲晚禱鐘時他把她準時送到了寄宿學校。星期天,他沒有露面,但給她派了汽車,以便她和女友一起出遊。從前一個星期開始,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兩人年齡的差距。那天晚上他決心給費爾米納寫封請求諒解的信,哪怕口氣硬一些也可以。實際上這封信他第二天才寫。星期一,正好在他受了三周的煎熬之後,他被大雨澆得像個落湯雞似的走進家門,一眼就看到了她的來信。 

那是晚上八點。兩個女傭都已躺下,她們點著走廊里唯一的一盞“長明燈”,以便讓阿里薩照著亮走進寢室。他知道,他的簡單乏味的晚餐已經擺在飯廳的桌子上。但是,多少天以來,他一直沒什麼胃口,常常胡亂吃點東西作罷。由於看到信,僅有的一點餓意也因為心情激動而消失了。他的手哆嗦著,費了好大勁才點看了寢室的燈。他把泡濕了的信放在床上,點著了床頭櫃上的小燈。然後,像慣常那樣,竭力裝得沒事似的,使自己平靜下來,脫下濕透了的外套,掛到符背上,又脫下坎肩疊好放在外套上。接著,他解下黑絲帶和當今已不流行的賽瑞格衣領,把襯衣。

 

扣也解到齊腰處,鬆開了腰帶,使呼吸暢通。最後,地摘下帽子放到窗戶旁去吹乾。他突然一驚,身體顫抖了一下,他想不起把信放在何處了。他緊張萬分,找到時反而吃了一驚,因為他已不記得將信放到床上去了。打開信以前,他先用手絹把信封擦乾,注意不讓他的名字被黑水湮開。在拆信的同時,他意識到,已經有第三者知情了,因為烏爾比諾的遺憾在丈夫剛剛死了三個星期,就匆忙地寫信給她的社交範圍以外的人,沒有通過郵寄,也沒有讓別人親自交到收信人手上,而是神秘地像寫匿名便條一樣從門縫里塞進去。不管送信的人是誰,對這樣的事兒都會注意的。 

信封上的漿糊已被水浸濕,不用拆就開了,但里面還是乾的,密密麻麻地寫了三頁,沒有擡頭,簽名是她婚後所用名字的頭幾個字母。 

他倚在床上,飛速地把信看了一遍,使他驚奇的與其說是信的內容,毋寧說是信的語氣,還沒看到第二頁,他已知道那正是他等著的挨罵的信。他將信展開,放在床頭櫃的臺燈下,然後脫下濕跡難的鞋子和襪子,關上大燈,最後帶上巖羚羊皮護須罩,未解衣就躺下來,枕在用來當靠背的兩個大枕頭上,他繼續讀著信。他把信重新看了一遍,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不漏過任何一個字,接著他又看了四遍,直至看得麻木不仁,不知道信上說了什麼為止。最後他將信放在床頭櫃的抽屜里,仰面躺下來,雙手交叉枕在腦後。四個小時以內,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她曾照過的鏡子,大氣不出,像死人一樣。午夜十二點整,他到廚房去煮了一壺濃得跟石油原油似的咖啡,拿到寢室,將假牙放進硼酸水里,這硼酸水時刻都放在床頭櫃上。

 

他又像一塊大理石一般躺下來,隔一會兒變換一下姿勢,喝一口咖啡,直到第二天早上六點鐘女傭送來滿滿一壺咖啡為止。 

這時候,阿里薩已心中有數,知道該怎樣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了。事實上,他讀了那些譴責他的話並不感到難過,也無意去把那些不公道的非難辨個水落石出。他了解費爾米納的性格和問題的關鍵,要避免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他唯一感興趣的是這封信本身給了他機會,並且承認他有權作答覆。說得更明確些,是她要他答覆。 

這樣,生活現在就處於他想把她帶去的地方,其餘的一切就取決於他了,而他確信,他那半個多世紀的地獄生活還會給他以極其嚴重的考驗,他準備帶著更大的熱情、更大的痛苦。更深沈的愛情去面對這些考驗,因為這將是最後的考驗。

 

接到費爾米納的回信後五天,他來到辦公室時心裏感到空蕩蕩的,周圍出現了一種不常見的現像,沒有打字機的響聲,而寂靜比劈劈啪啪雨點般的打字聲更引起人們的注意。不過那是暫時的停頓,當那爆豆般的聲音重新開始響起來時,阿里薩不由自主地推開卡西亞妮的辦公室的門。他看見她坐在自己的打字機前,那打字機像個活人似的聽從她指尖的使喚,她發覺有人在窺視她,以她那奇特而可怕的微笑向門口瞥了一眼,但她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把那段文字打完。

 

“請告訴我一件事,我親愛的母獅,”阿里薩問,“要是你收到一封極不禮貌的情書,你將作何感想?” 

她平日對什麼都不在乎,可聽了這話,臉上卻露出了詫異的神情。 

“天哪!”她驚呼道,“你看,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

 

既然如此,她也就難以作出回答。其實,在這之前,阿里薩沒有考慮過這件事,於是他決定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冒險到底。在職員善意的嘲笑中,他將辦公室的一架打字機搬到了家裏。“老鸚鵡學不會說話。”職員說。卡西亞妮對任何新鮮事兒都愛湊熱鬧,自告奮勇教他打字。 

但是,從洛塔里奧·特瑪古特想按樂譜教他拉小提琴時起,他就反對全面系統的學習方法。當時治塔里奧曾嚇唬他說,至少要學一年。能進職業樂隊演奏至少得五年。要出人頭地,每天起碼練六小時。然而,他讓母親給他買了一把盲人小提琴,依照洛塔里奧給他指出的五項基本規則,練了不到一年,竟然敢在教堂合唱隊表演,也能在窮人公墓那里給費爾米納演奏小夜曲,讓清風傳授給她。如果在二十歲能學會拉小提琴,那還有什麼事能難倒他呢。他不懂為什麼到了七十六歲就不能學會只用一個指頭即可操縱打字機呢! 

他想得果然有理。他花了三天的時間來記熟鍵盤上字母的位置,又花了六天時間學會一面想一面打字,又用三天的時間在撕壞了半令紙後打出了第一封準確無誤的信。在信的開頭他放了莊嚴的稱呼:夫人,而自己的簽名則用自己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像在年輕時灑了香水的信一樣。他將信郵寄出去,信封上有哀悼的花飾,這是給新寡的女人寫信必須遵守的規矩。信封上沒有寫寄信人的姓名。

 

這封信寫了六頁,它和過去的任何一封信都不一樣,無論是語調、文風還是修辭,都和初戀時的情書截然不同。他的論述是如此合情合理,如此有分寸。在某種程度上說,這是他寫得最恰如其分的商業函件。如果在數年之後,用打字機打私人信件幾乎被認為是一種侮辱,然而在當時,打字機還是辦公室里一種沒有自己倫理道德的“動物”,在家庭里廣泛使用它尚未載入都市的史冊。用打字機書寫更像是一種大膽的改革行動,費爾米納大概就是這麼理解的,因為在她收到阿里薩四十多封信後給他寫的第二封信中,一開頭就首先請求他原諒他的字體難以辨認,因為她沒有比鋼筆更先進的書寫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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