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士方著《藝術大師的流年光影》輕車快馬過玉門關

“輕車快馬玉門關,萬里風塵談笑間。”我有時候總覺得,人到了中年就有一個坎,這個坎就好比玉門關,走得越遠,越兇險。

1981年2月,李澤厚50歲了,可算是“人到中年”了,但在我國美學界中能戴上“美學家”桂冠的,他大概是年紀最輕的了。老一輩的美學家朱光潛、宗白華已是八十開外,蔡儀、王朝聞也是年過花甲。

這個架著一副方框眼鏡的湖南人,眼中閃著機敏的光,談起話來時時揚起頭開心大笑,那“一邊倒”的頭髮就遮在他寬寬的前額上,披散開來,顯得瀟灑、自信,很有點詩人和藝術家的風度。

他風趣地眨著眼睛對我說:“不熟悉我的人,不論是國內的青年朋友,還是國外的學者們總認為我是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子,他們給我來信十分尊敬,豈不知我不到50歲。當我在二十年前寫有關美學以及中國思想史研究的文章時,他們就這麼認為,現在仍有許多人是這樣看待我的。解放後,外國朋友給我來信就稱我教授,其實那時我才是個相當於講師的助理研究員。”

這個在我國美學論壇上獨樹一幟,確立了新學派的健將,這個在中國近代思想史和孔子研究方面卓有成果的年輕人,直至1978年才得到研究員的職稱,那時他47歲,在我們國家中,50歲以下的研究人員(尤其是從事社會科學研究的),能得到這樣的職稱,恐怕是不易的。他現在領導著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美學研究室的工作(這個研究室也是1978年才成立的),並擔任著中華全國美學學會的副會長。

“我搞美學是業余搞的”,他這話並不是自我解嘲,他本來是搞中國思想史的。1950年他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1951年以一個入學不久的大學生的敏銳眼光寫成了《譚嗣同的哲學思想和社會政治觀點》論文。這篇論文受到當時任北大哲學系主任鄭昕教授的賞識和推薦,在《文史哲》上發表。他的論文給當時沈寂的中國哲學史研究領域吹進一股清風,以至引起了一場關於譚嗣同思想的爭論。以後他對康有為思想研究的觀點,也引起了學術界的熱烈討論。他對中國近代思想史的研究強調從歷史的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矛盾統一中去清理思想史的線索,這在方法論上有獨到之處。他對孔子“仁”學的研究也另辟蹊徑,提出了十分新穎的見解,引起學術界的重視。

1954年大學畢業後,他被安排在哲學研究所從事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由於他在高等學府的學海漫遊,積累了廣博的知識,培養了對文、史、哲多方面的興趣。畢業不久,正逢我國美學界開展大辯論,他應時而發,發表了第一篇美學論文《論美感、美和藝術》,提出美既不是脫離社會生活的主觀觀念,也不是客觀對象的自然屬性,批評了朱光潛的“移情說” “直覺即創造”,同時對蔡儀的“美是典型”說進行了駁難。他認為美乃是客觀的社會生活的屬性,一石激起千層浪,他的觀點受到美學界的矚目。隨著那場美學討論的深入,李澤厚由異軍突起變成蔚為大家的一派,與朱光潛、蔡儀鼎足而立,成為我國美學論壇上的一顆新星。以後他在中國美學研究發展說方面不斷取得新的成果。20世紀60年代,他在下放幹校時和抗震棚中寫出了研究康德哲學的專著《批判哲學的批判》。1980年春他作為一個代表團的成員到日本訪問和講學,和日本研究孔子哲學的學者以及美學界的朋友進行了接觸。不久前,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美學論集》,收集了他二十多年來美學研究方面的文章。書印了一萬五千冊,很快就脫銷了。

著名美學家李澤厚在家中,他是當時最年輕的美學家,也是當前最著名的哲學家、美學家。(1981年2月作者攝)


我問他:“你後來所以從事美學研究,是不是因為你以前對文學藝術很感興趣?”他說:“我從小很好玩,對文學,尤其是中國古典文學很有興趣,小時候還畫過一陣子中國畫,上中學時就開始作詩填詞,有幾首自己以為還不壞。”他指著他居室墻上的一幅條幅說:“這首是我57年到甘肅敦煌考察途中隨手寫出給同行的一位畫家的,後來自己也忘記了。76年一位廣東朋友在別人家裏發現了這幅抄錄的條幅就要來送給我。這墨跡是誰的,我至今不知道。”

我仔細觀賞這幅條幅,上面寫的是:“輕車快馬玉門關,萬里風塵談笑間。夜色蒼茫過大漠,高峰邈遠看天山。鳴沙古壁驚殊彩,麥積危巖喜共攀。今日願君精取煉,明朝畫幅色斑斕。”他神往地對我說:“我也很喜歡書法,但現在沒有時間練,以後上了歲數了一定好好練練。你知道,練書法舒筋活血,對人身體很有好處哩!

我問他治美學的經驗教訓,他說:“我在大學時是什麼都讀的。從事美學研究知識方面一定要寬,要有哲學、歷史、文學藝術、心理學等方面的知識,文史哲不分家嘛!在我們老祖宗那兒是不分的。我們現在的大學專業分細了有好處,但也有壞處,實際上社會科學知識相互都是關聯的,不能絕對分開。外國人很佩服錢鍾書先生,他知識深廣,博聞強記,十分罕見。搞美學外語要精通一門,做到可以閱讀外文書,因為美學書籍中文太少,外國的研究很多,我們應該多了解。當前中國美學界很落後,尤其是六七十年代,我們更是孤陋寡聞。我們的工作要從多翻譯多介紹外國的研究成果出發,逐步擴大和深入。”

他談到現在許多青年人對美學感興趣,他經常收到青年人的來信,

他說:“我愛同青年人接觸,他們來信我盡量回,來訪我熱情接待。我們四五十歲的人,六七十年代給耽誤了。你們正年輕,希望在你們身上,你們大有作為。初學美學還是從西方哲學史、西方美學史起步比較好,中國美學方面的資料淩亂,各種概念範疇,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作為研究,可以;作為初學,搞不好會茫然如墜五里霧中。常有青年人問我如何選定美學論文題目,我的意見是寫論文,最好不是先定了題目,然後找材料去,這樣往往是為了寫而去湊材料。搞文學創作有感而作,才真實動人,從事美學研究要有見而作。先看原始資料,在閱讀的基礎上,有所發現,有所見識,再寫。我們打油井先要探明地下什麼地方有石油,然後再按這個位置打井,總不能先在地上圈定一個圈子,在這個圈子裏就非打出油來不可。

說到現在學術界的一種偏向,他說:“我們應該多為青年人提供發表論文的園地,現在我們的學術刊物和學術界片面崇拜名家、忽視青年人的現象還大量存在。我們現在和上海文藝出版社辦著《美學》叢刊,我就從來稿中發現青年們很有見解的文章,我們要為青年成才開辟道路。”

斜陽照在掛歷上的名畫《維納斯的誕生》上,反射出金色的光輝。澤厚的愛人推門進來,身材秀美,舉止輕盈,一看就是個從事文藝工作的人。一問果然,她是在煤礦文工團工作,原來是舞蹈演員,現在搞化妝工作。我這才注意到壁上掛著幾張她年輕時的小照,更是風度翩翩。我打趣地說:“澤厚,你搞美學,她搞舞蹈,一定有不少共同語言,你們二位可算是相得益彰、珠聯璧合了。”他們微笑著不回答。

我請澤厚在我的筆記本上題辭留念,他揮筆疾書:“願新一代美學工作者迅速成長,取得新的成就。”而後他又錄了一首舊作:“三十年華不自知,心懷猶似少年時。如經百劫天真在,願趁春風再寫詩。”

澤厚,願你那“猶似少年時”的“心懷”噴湧出清新如泉的思想,趁著大好春光,寫出如詩如歌的美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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