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覺醒——關於人體美學的思維

長久以來,

人類一直在思考

人之所以為人的理由。

人從什麽時候開始

凝視自己的形貌?

人從什麽時候開始

思維自己的形貌?


肉身初始

長久以來,人類一直在思考“人”之所以為“人”的理由。

在初始的天地洪荒之中,人,站立了起來,用自己的下肢,開始行走。

他看看天上高飛的禽鳥,他又看看地上奔跑的野獸。而後,他走到水邊,看水中遊動的魚、蝦、蟹。

水紋晃動,他也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人從什麽時候開始凝視自己的形貌?

人從什麽時候開始思維自己的形貌?

不同於天上的禽鳥,地上的走獸;不同於水中的遊魚。

在晃漾的水紋中,這個初始的“肉身”,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

這個初始的“肉身”,既是欣喜,也是悲痛,既是驕傲,也充滿了恐懼。


人類開始意識到“肉身”的存在,開始凝視“肉身”,開始觀察“肉身”的種種現象,開始思維“肉身”的意義與價值。但是,作為一種存在,“肉身”非常具體,並不是思維所能替代的。

人的“肉身”中,還有許許多多動物的遺留。

憤怒時會暴露出尖銳的齒牙,恐懼驚慌時瞪大茫然呆滯的眼睛,緊張時口鼻急速的喘息,痛苦時肌肉的繃緊痙攣,喉管的呻吟或吶喊;饑餓時胃腸空乏轆轆的絞動,以及膀胱或肛門排泄尿糞的壓力,乃至於性的器官亢奮不可遏止的欲望……

肉身種種,並沒有離開動物太遠。

也許稍有不同的,只是心中喜悅,牽動了嘴角淡淡的微笑;也許心中辛酸哀傷,眼角流出汩汩的淚水;也許,性欲亢奮過後,有感知相互體溫的靜靜的擁抱安慰。

人之異於禽獸,也並不在“肉身”之外。

早在許多宗教與哲學之前,人類已經在巖石上用手,用刀,用形狀在思考“肉身”。

在美術造型歷史上來察考,人類有漫長思維“肉身”的經驗。

為什麽要在堅硬的石塊上雕刻出“肉身”的形狀?

在中部歐洲發現的女體“威廉朵夫的維納斯”肉身,已經有上萬年的歷史。

一個五官模糊不清的小小頭部,一對非常巨大飽滿的乳房,一個渾圓寬廣的肚腹與臀股。

這個女體肉身,明顯地說明著“肉身”在“生殖”上的意義。

“肉身”的第一個意義是“生殖”,是繁衍更多的肉身。

女性的乳房與肚腹成為肉身價值的首要標誌。

“肉身”最早的“覺醒”,只是對生命繁衍意義的認同吧。

從女性肉身生殖的形象崇拜,轉換到男性肉身的生殖崇拜,大約開啟了美術史上人體雕塑或繪畫的最早範例。

生殖,或許很確定地是人類認識到肉身存在意義的第一項價值。

但是,生殖的肉身意義是和“死亡”牽連在一起的。

死亡是肉身的毀滅、敗壞、中止,生殖是肉身的繁衍、擴大、延續。

許多古老民族動人的神話、宗教和哲學,都從凝視死亡開始。

凝視死亡是肉身覺醒的反向思考。


凝視死亡

人類對“肉身”的思維,在肉身死亡的現象面前,遇到了巨大的難題。

或許,直到目前為止,人類並沒有真正認識“死亡”。

我們一般談論的“死亡”,也只是“死亡”之前的種種現象而已。

真正經歷過“死亡”的人,並沒有留下任何對“死亡”的描述。因此,長久以來,人類也大多只是在“揣測”、“虛擬”死亡而已。

古老的埃及人是專注於凝視死亡的民族。

尼羅河自南向北入海,古埃及在河流東西兩岸建立了王國。活的人都住在東岸,死亡的儀式便是把“肉身”從東岸運到西岸去埋葬。

東岸是日出的方向,西岸是日落的方向。

肉身如同大地上的日出日落,從黎明初始,如日中天,到夕陽余暉,入於暗夜。死亡便如同黑夜,是光的消失。

古老的埃及相信“死亡”是“靈魂”(Ka)從“肉身”出走。因此必須好好保存“肉身”,等待Ka的回來,也即如同在暗夜中等待黎明,等待“肉身”的復活。

古代埃及人處理“肉身”的方式為制作木乃伊,過程繁復細致,使“肉身”可以“不朽”(不腐爛消失),可以靜靜等待Ka的歸來。

十七、十八世紀之後,西歐的考古學者陸續打開古代埃及的金字塔,取出一具一具的木乃伊。

這些靜止的“肉身”,沈睡了三四千年,並沒有等到Ka的歸來;“肉身”並未覺醒,“肉身”只是靜止在死亡之中。


木乃伊是否“不朽”了?

古埃及的文明,以“肉身”的“不朽”對抗死亡。

木乃伊失敗的例子仍然很多,“死亡”也仍然威脅著活著的生命。於是,埃及人選擇了堅硬的花崗巖,把“肉身”雕刻在石塊中,“肉身”憑借著石塊的堅硬牢固長久存在,“肉身”有了留在人世間的代替品。

古埃及的雕刻圍繞著“人”的主題,圍繞著“死亡”的主題。

仿佛“肉身”蟬蛻而去,遺留下一具一具“肉身”的形骸。

埃及人對這些形骸眷戀甚深。巨大、雄偉、嚴肅而端正,埃及的雕像具有“肉身”凝視死亡的永恒意義。這些雕像站立著,兩手緊貼身側,雙手半握拳,掌中常握著通向死亡的符咒經卷。左腳在前,右腳在後,隱喻著向“死亡”的通行。

美術史上常常提到古埃及人像“中軸線”與“兩邊對稱”的幾何性原理。

“中軸”、“對稱”的幾何形式,在置放這些雕像的陵墓建築——金字塔中,表現得更為明顯。幾何的角錐形式,仿佛是古埃及文明濃縮成的“死亡”符號,永恒靜止,在漫漫的時間風沙中,豎立著悲愴而又絕對莊嚴的存在。」

在埃及,有關“肉身”覺醒的故事是非常悲劇的。

大神奧西力斯與妹妹伊西絲結為夫婦,生下一子,名伏爾斯,開始了人類的繁衍。

惡神塞特,因為嫉恨奧西力斯,將其殺死,遺屍尼羅河畔。

伊西絲撫屍痛哭,眼淚流成尼羅河每一年的泛濫,帶來了肥沃的泥土,繁榮了農業。伊西絲被奉為河神、農神,也是大地之母。

塞特則仍然充滿報復之心,趁伊西絲前去尋找伏爾斯時,將奧西力斯的屍體毀壞,撕成碎片,散棄於尼羅河中。

“肉身”散失,不再完整存在,伊西絲傷痛欲絕,開始沿河尋找,一片、一塊,將“肉身”找回,以針線縫補連接,誓願從屍體的碎片中,重新復原奧西力斯的“肉身”。

伊西絲對“肉身”的堅持,感動了天上諸神,替她完成誓願。諸神以亞麻布包裹屍體碎片,搧起生命之風,奧西力斯復活了,頭上帶著死亡的印記,成為冥世之王。

這個神話充分保存了古埃及文明對“肉身”的執著。

“肉身”覺醒,在於“肉身”的存在。執著“肉身”,堅持“肉身”的不朽,因此使古埃及的人像藝術發展出輝煌的成績。

埃及藝術中的“肉身”之美,如同復活後的奧西力斯,帶著“死亡”的印記。

是通過對“死亡”的凝視,產生了對“肉身”的執著、不捨。

將“肉身”冰封於靜止的時間之中,等待復活的召喚。


肉身諸神

希臘的人體藝術自公元前八百年以後逐漸崛起。

早期的希臘人體藝術還明顯受到古埃及的影響,兩手夾緊在身體兩側,身體平板,左腳在前,右腳在後。

但是,仔細觀察這些人體,就會發現,在埃及幾何式的塊面中出現了較多的細節。

膝蓋的關節不再僵直,胸部的肌肉微微起伏,有著仿佛呼吸的律動;手臂的肌肉有了解剖學上更精準的描寫。整個人體,雖然還無法動作,但已富有真實“肉身”運動的渴望,充滿了彈性。

仿佛在漫長的靜止之後,冰凍的“肉身”開始溶解軟化。從僵直到柔和,從冰冷到溫暖,從呆板到富於表情,臉頰、嘴角泛起了淡淡的微笑。

從克里特島到愛琴海諸島,向北延伸到希臘半島,以及亞洲西陲,廣大的古希臘文明領域,是以海洋作為中心。這與以尼羅河為命脈發展出來的古埃及文化全然不同。

沿著尼羅河,從上遊到下遊,形成了不可分割的帝國。大河兩岸,土地的分配、灌溉,水源的取用,都形成統一的管理和紀律。

以法老王為最高領導,層層負責,不相紊亂。個人的“肉身”也只是整個群體中的一環,如同金字塔中的每一塊磚石,無法獨立存在,獨立的“肉身”也沒有任何個體的意義。

在愛琴海周遭的島嶼,以及半島上遍布在丘陵山巒間的“城邦”,是希臘文明的基礎。這些“城邦”(科林斯、斯巴達、雅典、邁錫尼……等)各自獨立,並不像尼羅河那樣串連起來不可分割的帝國;它們是徜徉在海洋中的、一朵一朵獨立的浪花,各自發展出不同的城邦特質。

埃及在努力追求一統性的最高準則,如同金字塔,也如同人體雕像中呈現的幾何性傾向,端正、絕對、嚴肅,永恒靜止,不可動搖。

古希臘的城邦在沖突對立中懂得了和諧,開始追求不同和變化中的秩序。

以建築來說,希臘建立了以柱式排列的秩序結構。

面對古希臘的建築,一根一根的石柱,形成完美秩序……如同音樂,產生節奏,和面對金字塔巨大塊面的威嚴之感完全不同。

“城邦”的組織很小,屬於有“公民權”的城邦市民,去除了女性、奴隸之後,往往只有數千人。在這單純的“城邦”組織中,人與人的關系建立在相對的權利與義務上,其實,這也正是來自希臘字源的“民主”(Democratie)的本義。

金字塔中隱含著一種“帝國”的莊嚴。龐大的量體,由下而上,法老王是金字塔的頂尖,崇高如神,下面層層負責,絕不紊亂,如同統領尼羅河上遊與下遊的帝國,在廣袤遼闊的疆域,人口眾多,必須有絕對的、近於神諭的王權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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