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從一個作品裏摘錄出關於鳳凰的輪廓。

一個好事的人,若從百年前某種較舊一點的地圖上尋找,一定可在黔北、川東、湘西一處極偏僻的角隅上,發現了一個名為“鎮筸”的小點。那裏同別的小點一樣,事實上應有一個小小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頓了數千戶人口的。不過一切城市的存在,大部分皆在交通、物產、經濟的情形下面,成為那個城市榮枯的因緣。這一個地方,卻以另外一種意義無所依附而獨立存在。試將那個用粗糙而堅實巨大石頭砌成的圓城作為中心,向四方展開,圍繞了這邊疆僻地的孤城,約有五百余苗寨,各有千總守備鎮守其間。有數十屯倉,每年屯數萬石糧食為公家所有。五百左右的碉堡,二百左右的營汛。碉堡各用大石堆成。位置在山頂頭,隨了山嶺脈絡蜿蜒各處;營汛各位置在驛路上,布置得極有秩序。這些東西是在一百八十年前,按照一種精密的計劃,各保持到相當距離,在周圍附近三縣數百裏內,平均分配下來,解決了退守一隅常作暴動的邊地苗族叛變的。兩世紀來滿清的暴政,以及因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赤了每一條官道同每一個碉堡。

(Featured Photo:Fenghuang by Thomas Mueller - Fenghuang, a small town in the Hunan province, China. )


到如今,一切不同了。碉堡多數業已殘毀了,營汛多數成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

落日黃昏時節,站到那個巍然獨在萬山環繞的孤城高處,眺望那些遠近殘毀碉堡,還可依稀想見當時角鼓火炬傳警告急的光景。這地方到今日此時,因為另一軍事重心,一切均以一種迅速的情形在改變,在進步,同時這種進步,也就正消滅到過去一切。

地方統治者分數種,最上為天神,其次為官,又其次才為村長同執行巫術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潔身信神,守法怕官。城中居民每家俱有兵役,可按月各到營上領到一點銀子,一份米糧,且可從官家領取二百年前被政府所沒收的公田播種。

這地方本名鎮筸城,後改鳳凰廳,入民國後,才升級改名鳳凰縣。滿清時辰沅永靖兵備道,鎮筸鎮總兵均駐節此地。辛亥革命後,湘西鎮守使,辰沅道仍在此辦公。除屯谷外,國家每月約用銀六萬到八萬兩經營此小小山城。地方居民不過五六千,駐防各處的正規兵士卻有七千。由於環境不同,直到現在其地綠營兵役制度尚保存不廢,為中國綠營軍制唯一殘留之物。(引自《鳳子》)

(Featured Photo: Peaceful Morning by Larry Lam, Peaceful morning in the ancient town of Fenghuang - The ancient town of Fenghuang was added to the UNESCO World Heritage Tentative List on March 28, 2008 in the Cultural category. This ancient town was regarded as the most beautiful town in China by New Zealand writer Rewi Alley. It was built in the 43rd year of the Kangxi era (1704), and has 300 years of history. The ancient city is a gathering place for Miao and Tujia ethnic minority.


苗人放蠱的傳說,由這個地方出發。辰州符的實驗者,以這個地方為集中地。三楚子弟的遊俠氣概,這個地方因屯丁子弟兵制度,所以保留得特別多。在宗教儀式上,這個地方有很多特別處,宗教情緒(好鬼信巫的情緒)因社會環境特殊,熱烈專誠到不可想象。小小縣城裏外大型建築,不是廟宇就是祠堂,江西人經營的綢布業,會館建築特別壯麗華美。湘西之所以成為問題,這個地方人應當負較多責任。湘西的將來,不拘好或壞,這個地方人的關系都特別大。湘西的神秘,只有這一個區域不易了解,值得了解。

它的地域已深入苗區,文化比沅水流域任何一縣都差得多,然而民國以來湖南的政治家熊希齡先生,卻出生在那個小小縣城裏。地方可說充滿了迷信,然而那點迷信,卻被歷史很巧妙的糅合在軍人的情感裏,因此反而增加了軍人的勇敢性與團結性。去年在嘉善守興登堡國防線抗敵時,作戰之沈著,犧牲之壯烈,就見出迷信實無礙於它的軍人職務。縣城一個完全小學也辦不好,可是許多青年卻在部隊中當過一陣兵後,輾轉努力,得入正式大學,或陸軍大學,成績都很好。一些由行伍出身的軍人,常識且異常豐富;個人的浪漫情緒與歷史的宗教情緒結合為一,便成遊俠者精神,領導得人,就可成為衛國守土的模範軍人。這種遊俠精神若用不得其當,自然也可以見出種種短處。或一與領導者離開,即不免在許多事上精力浪費。甚焉者即糜爛地方,尚不自知。總之,這個地方的人格與道德,應當歸入另一型範。由於歷史環境不同,它的發展也就不同。

鳳凰軍校階級不獨支配了鳳凰,且支配了湘西沅水流域二十縣。它的弱點與二十年來中國一般軍人弱點相似,即知道管理群眾,不大知道教育群眾。知道管理群眾,因此在統治下社會秩序尚無問題。不大知道教育群眾,因此一切進步的理想都難實現。地方邊僻,且易受人控制,如數年前領導者陳渠珍被何健壓迫離職,外來貪汙與本地土劣即打成一片,地方受剝削宰割,毫無辦法。民性既剛直,團結性又強,領導者如能將這種優點成為一個教育原則,使湘西群眾人人各有一種自尊和自信心,認為湘西人可以把湘西弄好,這工作人人有份,是每人責任也是每人權利,能夠這樣,湘西之明日,就大不相同了。

典籍上關於雲貴放蠱的記載,放蠱必與仇怨有關,仇怨又與男女事有關。換言之,就是新歡舊愛得失之際,蠱可以應用作爭奪工具或報復工具。中蠱者非狂即死,惟系鈴人可以解鈴。這倒是蠱字古典的說明,與本意相去不遠。看看貴州小鄉鎮上任何小攤子上都可以公開的買紅砒,就可知道蠱並無如何神秘可言了。但蠱在湘西卻有另外一種意義,與巫,與此外少女的落洞致死,三者同源而異流,都源於人神錯綜,一種情緒被壓抑後變態的發展。因年齡、社會地位和其他分別,窮而年老的,易成為蠱婆,三十歲左右的,易成為巫,十六歲二十二三歲,美麗愛好性情內向而婚姻不遂的,易落洞致死。

三者都以神為對象,產生一種變質女性神經病。年老而窮,怨憤郁結,取報復形式方能排泄感情,故蠱婆所作所為,即近於報復。三十歲左右,對神力極端敬信,民間傳說如“七仙姐下凡”之類故事又多,結合宗教情緒與浪漫情緒而為一,因此總覺得神對她特別關心,發狂,囈語,天上地下,無往不至,必需作巫,執行人神傳遞願望與意見工作,經眾人承認其為神之子後,中和其情緒,狂病方不再發。年青貌美的女子,一面為戲文才子佳人故事所啟發,一面由於美貌而有才情,婚姻不諧,當地武人出身中產者規矩又嚴,由壓抑轉而成為人神錯綜,以為被神所愛,因此死去。

(Featured Photo:Fenghuang ancient village by John Crux - Streets in Fenghuang ancient village in China)


善蠱的通稱“草蠱婆”,蠱人稱“放蠱”。放蠱的方法是用蟲類放果物中,毒蟲不外螞蟻、蜈蚣、長蛇,就本地所有且常見的。中蠱的多小孩子,現象和通常害疳疾腹中生蛔蟲差不多,腹脹人瘦,或夢見蟲蛇,終於死去。病中若家人疑心是同街某婦人放的,就往去見見她,只作為隨便閑話方式,客客氣氣的說:“伯娘,我孩子害了點小病,總治不好,你知道什麽小丹方,告我一個吧。小孩子怪可憐!”那婦人知道人疑心到她了,必說:“那不要緊,吃點豬肝(或別的)就好了。”回家照方子一吃,果然就好了。病好的原因是“收蠱”。蠱婆的家中必異常幹凈,個人眼睛發紅。蠱婆放蠱出於被蠱所逼迫,到相當時日必來一次。通常放一小孩子可以經過一年,放一樹木(本地凡樹木起癟有蟻穴因而枯死的,多認為被放蠱死去)只抵兩月,放自己孩子卻可抵三年。蠱婆所住的街上,街鄰照例對她都敬而遠之的客氣,她也就從不會對本街孩子過不去。(甚至於不會對全城孩子過不去。)但某一時若迫不得已使同街孩子或城中孩子因受蠱致死,好事者激起公憤,必把這個婦人捉去,放在大六月天酷日下曬太陽,名為“曬草蠱”。或用別的更殘忍方法懲治。這事官方從不過問。即或這婦人在私刑中死去,也不過問。受處分的婦人,有些極口呼冤,有些又似乎以為罪有應得,默然無語。然情緒相同,即這種婦人必相信自己真有致人於死的魔力。還有些居然招供出有多少魔力,施行過多少次,某時在某處蠱死誰,某地方某大樹枯樹自焚也是她做的。在招供中且儼然得到一種滿足的快樂。這樣一來,照習慣必在毒日下曬三天,有些婦人被曬過後,病就好了,以為蠱被太陽曬過就離開了,成為一個常態的婦人。有些因此就死掉了,死後眾人還以為替地方除了一害。其實呢,這種婦人與其說是罪人,不如說是瘋婆子。她根本上就並無如此特別能力蠱人致命。這種婦人是一個悲劇的主角,因為她有點隱性的瘋狂,致瘋的原因又是窮苦而寂寞。

行巫者其所以行巫,加以分析,也有相似情形。中國其他地方巫術的執行者,同僧道相差不多,已成為一種遊民懶婦謀生的職業。視個人的詐偽聰明程度,見出職業成功的多少。他的作為重在引人迷信,自己卻清清楚楚。這種行巫,已完全失去了他本來性質,不會當真發瘋發狂了。但鳳凰情形不同。行巫術多非自願的職業,近於“迫不得已”

的差使。大多數本人平時為人必極老實忠厚,沈默寡言。常忽然發病,臥床不起,如有神附體,語音神氣完全變過。或胡唱胡鬧,天上地下,無所不談。且哭笑無常,毆打自己。長日不吃,不喝,不睡覺。過三兩天後,仿佛生命中有種東西,把它穩住了,因極度疲乏,要休息了,長長的睡上一天,人就清醒了。醒後對病中事竟毫無所知,別的人談起她病中情形時,反覺十分羞愧。

可是這種狂病是有周期性的(也許還同經期有關系),約兩三個月一次。每次總弄得本人十分疲乏,欲罷不能。按照習慣,只有一個方法可以治療,就是行巫。行巫不必學習,無從傳授,只設一神壇,放一平鬥,鬥內裝滿谷子,插上一把剪刀。有的什麽也不用,就可正式營業。執行巫術的方式,是在神前設一座位,行巫者坐定,用青絲綢巾覆蓋臉上。重在關亡,托亡魂說話,用半哼半唱方式,談別人家事長短,兒女疾病,遠行人情形。談到傷心處,談者涕泗橫溢,聽者自然更噓泣不止。執行巫術後,已成為眾人承認的神之子,女人的潛意識,因中和作用,得到解除,因此就不會再發狂病。初初執行巫術時,且照例很靈,至少有些想不到的古怪情形,說來十分巧合。因為有事前狂態作宣傳,本城人知道的多,行巫近於不得已,光顧的老婦人必甚多,生意甚好。行巫雖可發財,本人通常倒不以所得多少關心,受神指定為代理人,不作巫即受懲罰,設壇近於不得已。行巫既久,自然就漸漸變成職業,使術時多做作處。世人的好奇心,這時又轉移到新設壇的別一婦人方面去。這巫婆若為人老實,便因此撤了壇,依然恢復她原有的職業,或做奶媽,或作小生意,或帶孩子。為人世故,就成為三姑六婆之一,利用身分,串當地有身份人家的門子,陪老太太念經,或如《紅樓夢》中與趙姨娘合作同謀馬道婆之流婦女,行使點小法術,埋在地下,放在枕邊,使“仇人”吃虧。或更作媒作中,弄一點酬勞腳步錢。小孩子多病,命大,就拜寄她作幹兒子。小孩子夜驚,就為“收黑”,用個雞蛋,咒過一番後,黃昏時拿到街上去,一路喊小孩名字,“八寶回來了嗎?”另一個就答,“八寶回來了,”一直喊到家,到家後抱著孩子手蘸唾沫抹抹孩子頭部,事情就算辦好了。行巫的本地人稱為“仙娘”。她的職務是“人鬼之間的媒介”,她的群眾是婦人和孩子。她的工作真正意義是她得到社會承認是神的代理人後,狂病即不再發。當地婦女實為生活所困苦,感情無所歸宿,將希望與夢想寄在她的法術上,靠她得到安慰。這種人自然間或也會點小丹方,可以治小兒夜驚,膈食。用通常眼光看來,殊不可解,用現代心理學來分析,它的產生同它在社會上的意義,都有它必然的原因。一知半解的讀書人,想破除迷信,要打倒它,否認這種“先知”,正說明另一種人的“無知”。

至於落洞,實在是一種人神錯綜的悲劇,比上述兩種婦女病更多悲劇性。地方習慣是女子在性行為方面的極端壓制,成為最高的道德。這種道德觀念的形成,由於軍人成為地方整個的統治者。軍人因職務關系,必時常離開家庭外出,在外面取得對於婦女的經驗,必使這種道德觀增強,方能維持他的性的獨占情緒與事實。因此本地認為最醜的事無過於女子不貞,男子聽婦女有外遇。婦女若無家庭任何拘束,自願解放,毫無關系的旁人亦可把女子捉來光身遊街,表示與眾共棄。下面的故事是另外一個最好的例。

(Featured Photo: Fenghuang (Phoenix Town) by Prakash Bajracharya ~ A "cleaner boat" picks up garbage from the river of Fenghuang early morning. The place looks calm in the morning but is a crazy party town at night. If you every visit China, I would highly recommend Fenghuang, the Phoenix Town. It is one of the most beautiful and amazing city I have ever been to. The structures look ancient, but this city becomes alive at night. We stayed here for 2 days, and it was a pleasure to go around and photograph the city.)


旅長劉俊卿,夫人是一個女子學校畢業生,平時感情極好。有同學某女士,因同學時要好,在通信中不免常有些女孩子的感情的話。信被這位軍官見到後,便引起疑心。

後因信中有句話語近於男子說的:“嫁了人你就把我忘了,”這位軍官疑心轉增。獨自駐防某地,有一天,忽然要馬弁去接太太,並告馬弁:“你把太太接來,到離這裏十裏,一槍給我把她打死,我要死的不要活的。我要看看她還有一點熱氣,不同她說話。你事辦得好,一切有我;事辦不好,不必回來見我。”馬弁當然一切照辦。當真把旅長太太接來防地,到要下手時,太太一看情形不對,問馬弁是什麽意思。馬弁就告她這是旅長的意思。太太說:“我不能這樣冤枉死去,你讓我見他去說個明白!”馬弁說“旅長命令要這麽辦,不然我就得死。”末了兩人都哭了。太太讓馬弁把槍口按在心子上一槍打死了,(打心子好讓血往腔子裏流!)轎夫快快的把這位太太擡到旅部去見旅長,旅長看看後,摸摸臉和手,看看氣已絕了,不由自主淌了兩滴英雄淚,要馬弁看一副五百塊錢的棺木,把死者裝殮埋了。人一埋,事情也就完結了。

這悲劇多數人就只覺得死者可憫,因誤會得到這樣結果,可不覺得軍官行為成為問題。倘若女的當真過去一時還有一個情人,那這種處置,在當地人看來,簡直是英雄行為了。

女子在性行為所受的壓制既如此嚴酷,一個結過婚的婦人,因家事兒女勤勞,終日織布,績麻,作腌菜,家境好的還玩骨牌,尚可轉移她的情緒,不至於成為精神病。一個未出嫁的女子,尤其是一個愛美好潔,知書識字,富於情感的聰明女子,或因早熟,或因晚婚,這方面情緒上所受的壓抑自然更大,容易轉成病態。地方既在邊區苗鄉,苗族半原人的神怪觀影響到一切人,形成一種絕大力量。大樹、洞穴、巖石,無處無神。

狐、虎、蛇、龜,無物不怪。神或怪在傳說中美醜善惡不一,無不賦以人性。因人與人相互愛悅的傳說,和當前道德觀念極端沖突,便產生人和神怪愛悅,女性在性方面的壓抑情緒,方借此得到一條出路。落洞即人神錯綜之一種形式。背面所隱藏的悲慘,正與表面所見出的美麗成分相等。

凡屬落洞的女子,必眼睛光亮,性情純和,聰明而美麗。必未婚,必愛好,善修飾,平時貞靜自處,情感熱烈不外露,轉多幻想。間或出門,即自以為某一時無意中從某處洞穴旁經過,為洞神一瞥見到,歡喜了她。因此更加愛獨處,愛靜坐,愛清潔,有時且會自言自語,常以為那個洞神已駕雲乘虹前來看她。這個抽象的神或為傳說中的像貌,或為記憶中廟宇裏的偶像樣子,或為常見的又為女子所畏懼的蛇虎形狀。總之這個抽象對手到女人心中時,雖引起女子一點羞怯和恐懼,卻必然也感到熱烈而興奮。事實上也就是一種變形的自瀆。等待到家中人註意這件事情深為憂慮時,或正是病人在變態情緒中戀愛最滿足時。

通常男巫的職務重在和天地,悅人神,對落洞事即付之於職權以外,不能過問。辰州符重在治大傷,對這件事也無可如何。女巫雖可請本家亡靈對於這件事表示意見,或陰魂入洞探詢消息,然而結未總似乎凡屬愛情,即無罪過。洞神所欲,一切人力都近於白費。雖天王佛菩薩權力廣大,人鬼同尊,亦無從為力。(迷信與實際社會互相映照,可謂相反相成。)事到末了,即是聽其慢慢死去。死的遲早,都認為一切由洞神作主。

事實上有一半近於女子自己作主。死時女子必覺得洞神已派人前來迎接她,或覺得洞神親自換了新衣騎了白馬來接她,耳中有簫鼓競奏,眼睛發光,臉色發紅,間或在肉體上放散一種奇異香味含笑死去。死時且顯得神氣清明,美艷照人。真如詩人所說:“她在戀愛之中,含笑死去。”家中人多淚眼瑩然相向,無可奈何。只以為女兒被神所眷愛致死。料不到女兒因在人間無可愛悅,卻愛上了神,在人神戀與自我戀情形中消耗其如花生命,終於衰弱死去。

女子落洞致死的年齡,遲早不等,大致在十六到二十四五左右。病的久暫也不一,大致由兩年到五年,落洞女子最正當的治療是結婚,一種正常美滿的婚姻,必然可以把女子從這種可憐的生活中救出。可是照習慣這種為神眷顧的女子,是無人願意接回家中作媳婦的。家中人更想不到結婚是一種最好的法術和藥物。因此末了終是一死。

湘西女性在三種階段的年齡中,產生蠱婆女巫和落洞女子。三種女性的歇思底裏亞,就形成湘西的神秘之一部分。這神秘背後隱藏了動人的悲劇,同時也隱藏了動人的詩。

至如辰州符,在傷科方面用催眠術和當地效力強不知名草藥相輔為治,男巫用廣大的戲劇場面,在一年將盡的十冬臘月,殺豬宰羊,擊鼓鳴鑼,來作人神和樂的工作,集收人民的宗教情緒和浪漫情緒,比較起來,就見得事很平常,不足為異了。

浪漫情緒和宗教情緒兩者混而為一,在女子方面,它的排泄方式,有如上所述說的種種。在男子方面,則自然而然成為遊俠者精神。這從遊俠者的道德觀所表現的宗教性和戲劇性也可看出。婦女道德的形成,與遊俠者的道德觀大有關系。遊俠者對同性同道稱哥喚弟,彼此不分。故對於同道眷屬亦視為家中人,呼為嫂子。子弟兒郎們照規矩與嫂子一床同宿,亦無所忌。但條款必遵守,即“只許開弓,不許放箭”。條款意思就是同住無妨,然不能發生關系。若發生關系,即為犯條款,必受嚴重處分。這種處分儀式,實充滿宗教性和戲劇性。下面一件記載,是一個好例。這故事是一個參加過這種儀式的朋友說的。

在野地排三十六張方桌(象征梁山三十六天罡),用八張方桌重疊為一個高臺,桌前掘個一尺八丈見方的土坑,用三十六把頭刀豎立坑中,刀鋒向上,疏密不一。預先用浮土掩著,刀尖不外露。所有弟兄哥子都全副戎裝到場,當時流行的裝束是:青縐綢巾裹頭,視耳邊下垂巾角長短表示身分。穿紙甲,用棉紙捶煉而成,中夾頭發,作成背心式樣,輕而柔韌,可以避刀丸。外穿密鈕打衣,袖小而緊。佩平時所長武器,多單刀雙刀,小牛皮刀鞘上繪有綠雲紅雲,刀環上系彩綢,作為裝飾。著青褲,裹腿,腿部必插兩把黃鱔尾小尖刀。赤腳,穿麻練鞋。桌上排定酒盞,燃好香燭,發言的必先吃血酒盟心。(或咬一公雞頭,將雞血滴入酒中,或咬破手指,將本人血滴入酒中。)“管事”

將事由說明,請眾議處。事情是一個作大哥的嫂子有被某“老幺”調戲嫌疑,老幺犯了某條某款。女子年青而貌美,長眉弱肩,身材窈窕,眼光如星子流轉。男的不過二十歲左右,黑臉長身,眉目英悍。管事把事由說完後,女子繼即陳述經過,那青年男子在旁沈默不語。此後輪到青年開口時,就說一切都出於誣蔑。至於為什麽誣蔑,他不便說,嫂子應當清清楚楚。那意思說是說嫂子對他有心,他無意。既經否認,各執一說,“執法”無從執行處分,因此照規矩決之於神。青年男子把麻鞋脫去,把衣甲脫去,光身赤腳爬上那八張方桌頂上去。毫無懼容,理直氣壯,奮身向土坑躍下,出坑時,全身絲毫無傷,照規矩即已證實心地光明,一切出於受誣。其時女子頭已低下,臉色慘白,知道自己命運不佳,業已失敗,不能逃脫。那大哥揪著女的發髻,跪到神桌邊去,問她;“還有什麽話說?”女的說:“沒有什麽說的。冤有頭,債有主。凡事天知道。”引頸受戮,不求饒也不狡辯,一切沈默。這大哥看看四面八方,無一個人有所表示,於是拔出背上單刀,一刀結果了這個因愛那小兄弟不遂心,反誣他調戲的女子。頭放在神桌前,眉目下垂如熟睡。一夥哥子弟兄見事已完,把屍身拖到原來那個土坑裏去,用刀掘土,把屍身掩埋了。那個大哥和那個幺兄弟,在情緒上一定都需要流一點眼淚,但身分上的習慣,卻不許一個男子為婦人顯出弱點,都默默無言,各自走開。

類乎這種事情還很多。都是浪漫與嚴肅,美麗與殘忍,愛與怨交縛不可分。

遊俠者行徑在當地也另成一種風格,與國內近代化的青紅幫稍稍不同。重在為友報仇,扶弱鋤強,揮金如土,有諾必踐。尊重讀書人,敬事同鄉長老。換言之,就是還能保存一點古風。有些人雖能在川黔湘鄂邊境數省號召數千人集會,在本鄉卻謙虛純良,猶如一鄉巴老。有兵役的且依然按時入衙署當值,聽候差遣作小事情,凡事照常。賭博時用小銅錢三枚跌地,名為“板三”,看反覆、數目,決定勝負,一反手間即輸黃牛一頭,銀元一百兩百,輸後不以為意,揚長而去,從無翻悔放賴情事。決鬥時兩人用分量相等武器,一人對付一人,雖親兄弟只能袖手旁觀,不許幫忙。仇敵受傷倒下後,即不繼續填刀,否則就被人笑話,失去英雄本色,雖勝不武。犯條款時自己處罰自己,割手截腳,臉不變色,口不出聲。總之,遊俠觀念純是古典的,行為是與太史公所述相去不遠的。二十年聞名於川黔湘鄂各邊區鳳凰人田三怒,可為這種遊俠者一個典型。年紀不到十歲,看木傀儡戲時,就攜一血梼木短棒,在戲聲中向屯墾軍子弟不端重的橫蠻的挑釁,或把人痛毆一頓,或反而被人打得頭破血流,不以為意。十二歲就身懷黃鱔尾小刀,稱“小老幺”,三江四海口訣背誦如流。家中老父開米粉館,凡小朋友照顧的,一例招待,從不接錢。十五歲就為友報仇,走七百裏路到常德府去殺一木客鏢手,因聽人說這個鏢手在沅州有意調戲一個婦人,曾用手觸過婦人的乳部,這少年就把鏢手的雙手砍下,帶到沅州去送給那朋友。年紀二十歲,已稱“龍頭大哥”,名聞邊境各處。然在本地每日抱大公雞往米場鬥雞時,一見長輩或教學先生,必側身在墻邊讓路,見女人必低頭而過,見作小生意老婦人,必叫伯母,見人相爭相吵,必心平氣和勸解,且用笑話使大事化為小事。周濟逢喪事的孤寡,從不出名露面。各廟宇和尚尼姑行為有不正當的,恐敗壞當地風俗,必在短期中想方設法把這種不守清規的法門弟子逐出境外。作為龍頭後身邊子弟甚多,龍蛇不一,凡有調戲良家婦女,或因賭博撒賴,或倚勢強奪經人告訴的,必招來把事情問明白,照條款處辦。執法老幺,被派往六百裏外殺人,隨時動員,如期帶回證據。結怨甚多,積德亦多。身體瘦黑而小,秀弱如一小學教員,不相識的絕不會相信這是湘西一霸。

光棍服軟不服硬,白羊嶺有一張姓漢子,出門遠走雲貴二十年,回家時與人談天,問:“本地近來誰有名?”或人說:“田三怒。”姓張的稍露出輕視神氣:“田三怒不是正街賣粉的田家小兒子?”當夜就有人去叫張家的門,在門外招呼說:“姓張的,你明天天亮以前走路,不要在這個地方住。不走路後天我們送你回老家。”姓張的不以為意,可是到後天大清早,有人發現他在一個橋頭上斜坐著。走近身看看,原來兩把刀插在心窩上,人已經死了。另外有個姓王的,賣牛肉討生活,過節喝了點酒,酒後忘形,當街大罵田三怒不是東西,若有勇氣,可以當街和他比比。正鬧著,田三怒卻從街上過身,一切聽得清清楚楚。事後有人趕去告給那醉漢的母親,老婦人聽說嚇慌了,趕忙去找他,哭哭啼啼,求他不要見怪。並說只有這個兒子,兒子一死,自己老命也完了。田三怒只是笑,說:“伯母,這是小事情,他喝了酒,亂說玩的。我不會生他的氣。誰也不敢挨他,你放心。”事後果然不再追究。還送了老婦人一筆錢,要那兒子開個面館。

田三怒四十歲後,已豪氣稍衰,厭倦了風雲,把兄弟遣散,洗了手,在家裏養馬種花過日子。間或騎了馬下鄉去趕場,買幾只鬥雞,或攜細尾狗,帶長網去草澤地打野雞,逐鵪鶉,獵獵野豬,人料不到這就是十年前在川黔邊境增加了鳳凰人光榮的英雄田三怒。

本人也似乎忘記自己作了些什麽事。一天下午,牽了他那兩匹駿健白馬出城下河去洗馬。

城頭上有兩個懦夫居高臨下,用兩支匣子炮由他身背後打了約十三發子彈,有兩粒子彈打在後頸上,五粒打在腰背上。兩匹白馬受驚,脫了韁沿城根狂奔而去。老英雄受暗算後,伏在水邊石頭上,勉強翻過身來,從懷中掏出小勃朗寧拿在手上,默默無聲。他知道等等就會有人出城來的。不一會,懦夫之一果然提著匣子炮出城來了,到離身三丈左右時,老英雄手一揚起,槍聲響處那懦夫倒下,子暗從左眼進去,即刻死了。城頭上那個懦夫在隱蔽處重新打了五槍。田三怒教訓他:“狗雜種,你做的事丟了鎮筸人的醜。

在暗中射冷箭,不像個男子。你怎不下來?“懦夫不作聲。原來城上來了另外的人,這行刺的就跑了。田三怒知道自己不濟事了,在自己太陽穴上打了一槍,便如此完結了自己,也完結了當地最後一個遊俠者。

派人作這件事情的,到後才知道是一個姓唐的。這個人也可稱為苗鄉一霸。辛亥革命領率苗民萬人攻城,犧牲苗民將近六千人,北伐時隨軍下長江,曾任徐海警備司令。

卸職還鄉後稱“司令官”,在離城十裏長寧哨新房子中居家納福。事有湊巧,作了這件事後,過後數年,這人居然被一個駐軍團長,不知天高地厚,把他捉來放在牢裏,到知道這事不妥時,人已病死獄中了。

田三怒子弟極多,十年來或因年事漸長,血氣已衰,改業為正經規矩商人。或帶劍從軍,參加各種內戰,犧牲死去。或因犯案離鄉,漂流無蹤。在日月交替中,地方人物新陳代謝,風俗習慣日有不同。因此到近年來,遊俠者精神雖未絕,所有方式已大大有了變化。在那萬山環繞的小小石頭城中,田三怒的姓名,已逐漸為人忘卻,少年子弟中有從圖書雜誌上知道“飛將軍”、“小黑炭”、“美人魚”等人的,卻不知道田三怒是誰。

當年田三怒得力助手之一,到如今還好好存在,為人依然豪俠好客,待友以義,在苗民中稱領袖,這人就是去年使湘西發生問題,迫何鍵去職,使湖南政治得一轉機的龍雲飛。二十年前眼目精悍,手腳麻利,勇敢如豹子,輕捷如猿猴,身體由城墻頭倒擲而下,落地時尚能作矮馬樁姿勢。在街頭與人決鬥,殺人後下河邊去洗手時,從從容容如毫不在意。現在雖尚精神矍爍,面目光潤,但已白發臨頭,謙和寬厚如一長者。回首昔日,不免有英雄老去之慨!

這種遊俠者精神既浸透了三廳子弟的腦子,所以在本地讀書人觀念上也發生影響。

軍人政治家,當前負責收拾湘西的陳老先生,年過六十,體氣精神,猶如三十許青年壯健,平時律己之嚴,馭下之寬,以及處世接物,帶兵從政,就大有遊俠者風度。少壯軍官中,如師長顧家齊,戴季韜輩,雖受近代化訓練,面目文弱和易如大學生,精神上多因遊俠者的遺風,勇鷙膘悍,好客喜弄,如太史公傳記中人。詩人田星六,詩中就充滿遊俠者霸氣。山高水急,地苦霧多,為本地人性格形成之另一面。

遊俠者精神的浸潤,產生過去,且將形成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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