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內地人總講香港是文化沙漠,我看不是,什麽都有,端看你要什麽。比如你可以訂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書,很快就來了,端看你訂不訂,這怎麽是沙漠?

香港又有大量四九年居留下來的內地人,保持著自己帶去的生活方式,於是在內地已經消失的世俗精致文化,香港都有,而且是活的。

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沙漠都在心裏。

你們若是喜歡看香港電影,不知道了不了解香港是沒有電影學院的。依我看香港的電影實在令人驚奇。以香港的人口計算,香港好演員的比例驚人。你們看張曼玉,五花八門都演過,我看她演阮玲玉,裏弄人言前一個轉身,之絕望之鄙夷之蒼涼,柏林電影獎好像只有她這個最佳女演員是給對了。

香港演員的好,都是從世俗帶過來的。這就像以前中國電影演員的好,比如阮玲玉、石揮、趙丹、上官雲珠、李緯的好,也是從世俗帶過來的。現在呢,《阿飛正傳》這種電影,也只有香港才拍得出來。

32

中國讀書人對世俗的迷戀把玩,是有傳統的,而且不斷地將所謂“雅”帶向俗世,將所謂“俗”弄成“雅”,俗到極時便是雅,雅至極處亦為俗,頗有點“前‘後現代’”的意思。不過現在有不少雅士的玩兒俗,一派“雅”腔,倒是所謂的媚俗了。

你們若有興趣,不妨讀明末清初的張岱,此公是個典型的迷戀世俗的讀書人,葷素不避,他的《陶庵夢憶》有一篇“方物”,以各地吃食名目成為一篇散文,也只有好性情的人才寫得來。

當代的文學家汪曾祺常常將俗物寫得很精彩,比如鹹菜、蘿蔔、馬鈴薯。古家具專家王世襄亦是將鷹,狗,鴿子,蛐蛐兒寫得好。肯定這些,寫好這些,靠的是好性情。

中國前十年文化熱裏有個民俗熱,從其中一派驚嘆聲中,我們倒可以知道雅士們與世俗隔絕太久了。

有意思的是,不少雅士去關懷俗世匠人,說你這是藝術呀,弄得匠人們手藝大亂。

野麥子沒人管,長得風風火火,養成家麥子,問題來了,鋤草,施肥,滅蟲,防災,還常常顆粒無收。對野麥子說你是偉大的家麥子,又無能力當家麥子來養它,卻只在客廳裏擺一束野麥子示雅,個人玩兒玩兒還不打緊,“兼濟天下”,恐怕也有“時日何喪”的問題。

我希望的態度是只觀察或欣賞,不影響。

33

若以世俗中的卑陋醜惡來質問,我也真是無話可說。

說起來自己這幾十年,惡的經驗比善的經驗要多多了,自己亦是爬滾混摸,靠閃避得逞至今。所謂“俗不可耐”,覺到了看到了也是無可奈何得滿胸滿腹,再想想卻又常常笑起來。

揭露聲討世俗人情中的壞,從《詩經》就開始,直到今天,繼續下去是無疑的。

中國世俗中的所謂卑鄙醜惡,除了生命本能在道德意義上的盲目以外,我想還與幾百年來“禮下庶人”造成的結果有關,不妨略說一說。

本來《禮記》中記載古代規定“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講的是禮的適用範圍不包括俗世,因此俗世得以有寬松變通的余地,常保生機。

孔子懂得這個意思,所以他以仁講禮是針對權力階層的。

戰國時代是養士,士要自己推薦自己,尚無禮下庶人的跡象。

西漢開始薦舉,薦舉是由官員據世俗輿論,也就是“清議”來推薦新的官員,這當中還有許多重要因素,但世俗輿論中的道德評判標準,無疑是薦舉的標準之一。漢代實現“名教”,“清議”說明“名教”擴散到俗世間,開始禮下庶人。漢承秦制,大一統的意識形態是否促進了禮下庶人呢?

魏晉南北朝的臧否人物和那時的名士行為,正是對漢代延續下來的名教的反動。

從記載上看,隋唐好一些。

禮下庶人,大概是宋開始嚴重起來的吧,朱熹講到有個老太太說我雖不識字,卻可以堂堂正正做人。這豪氣正說明“堂堂正正”管住老太太了,其實庶人不必有禮的“堂堂正正”

,俗世間本來是有自己的風光的。

明代是禮下庶人最厲害的時候,因此貞節牌坊大量出現,苦貞、苦節,荼害世俗。晚明讀書人的頹風,或李贄式的特立獨行,亦是對禮下庶人的反動。

清在禮下庶人這一點上是照抄明。王利器先生輯錄過一部《元明清三代禁毀小說戲曲史料》,分為“中央法令”、“地方法令”、“社會輿論”三部分,僅這樣的分法,就見得出禮下庶人的理路。略讀之下,已經頭皮發緊了。

民國初年的反“吃人的禮教”,是宋以後禮下庶人的反彈,只不過當時的讀書人一竿子打到孔子。孔子是“從周”的,周是“禮不下庶人”的。我說過了,被誤會的總是孔子。

34

“刑不上大夫”是維護權力階層的道德尊嚴,這一層的道德由不下庶人的禮來規定執行。孔子入太廟每事問,非常謹慎,看來他對禮並非全盤掌握,可見禮的專業化程度,就像現在一個畫家進到錄音棚,雖然也是搞藝術的,仍要“每事問”。孔子大概懂刑,所以後來做過魯國的司寇,但看他的運用刑,卻是防患於未然,有兵家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意思。

先秦以前世俗間本來是只靠刑來治理,所謂犯了什麽刑條,依例該怎麽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孔子反對當時晉的趙簡子將刑條鑄在鼎上公之於眾,看來刑的制定和彜器,規定是不讓“民”看到而知之。

大而言之,我體會“禮不下庶人”的意思是道德有區隔。刑條之外,庶人不受權力階層的禮的限制,於是有不小的自為空間。禮下庶人的結果,就是道德區隔消失,權力的道德規範延入俗世,再加上刑一直下庶人,日子難過了。

解決的方法似乎應該是刑既上大夫也下庶人,所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禮呢,則依權力層次遞減,也就是越到下層越寬松,生機越多。

你們看我在這裏也開起藥方來,真是慚愧。

35

中國的讀書人總免不了要開藥方,各不相同。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北京正處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最有戲劇性場面的那段時期,毛澤東接見紅衛兵,抄家,揪鬥走資派,著名的街道改換名稱。一天中午,我經過西單十字路口,在長安大戲院的旁邊有一群人圍著,中國永遠是有人圍著,我也是喜歡圍上去搞個明白的俗人,於是圍了上去。

原來是張大字報,寫的是革命倡議,倡議革命男女群眾夏天在遊泳池遊泳的時候,要穿長衣長褲,是不是要穿襪子記不清了,我記得是不需要戴帽子。

圍著的人都不說話,好像在看一張訃告。我自己大致想象了一下,這不是要大家當落湯雞嗎?

遊泳穿長衣的革命倡議,還沒有出幾百年來禮下庶人的惡劣意識,倒是圍著的人的不說話,有意思。

像我當時那樣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你不提穿長衣遊泳,我倒還沒有想到原來是露著的,這樣一提,真是有魯迅說的“短袖子”的激發力。我猜當時圍著的成年人的不說話,大概都在發揮想象力,顧不上說什麽了。我想現在還有許多北京人記得西單的那張大字報吧?

丹麥的安徒生寫過一篇《皇帝的新衣》,我們不妨來篇《禮下庶人的濕衣》。

我在美國,看選舉中競選者若有桃色新聞,立刻敗掉,一般公民則無所謂,也就是“禮不下庶人”的意思。因此美國有元氣的另一個特點是學英雄而少學聖賢。我體會西方所謂的知識分子,有英雄的意思,但要求英雄還要有理性,實在太難了,所以雖然教育普及讀書人多,可稱知識分子的還是少。

36

“五四”的時候有一個說法,叫“改造國民性”。

也許有辦法改造國民性,比如改變教科書內容曾改變了清末民初的讀書人,所以民初有人提倡“教育救國”,是個穩妥可行的辦法,只是中國至今文盲仍然很多。

但通過讀書改造了自己的“國民性”的大部分讀書人,又書生氣太重,胸懷新“禮”性,眼裏揉不進砂子,少耐性,好革命,好指導革命。

我在雲南的時候,每天扛著個砍刀看熱帶雨林,明白眼前的這高高低低是億萬年自然形成的,香花毒草,哪一樣也不能少,遷一草木而動全林,更不要說革命性的砍伐了。我在內蒙亦看草原,原始森林和草原被破壞後不能恢復,道理都就在這裏。

我後來躺在草房裏也想通了“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是一廂情願,而且它們連“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關系都不是,皮、毛到底還是可以分開的。

糟粕、精華是一體,世俗社會亦是如此,“取”和“去”是我們由語言而轉化的分別智。

魯迅要改變國民性,也就是要改變中國世俗性格的一部分。他最後的絕望和孤獨,就在於以為靠讀書人的思想,可以改造得了,其實,非常非常難做到,悲劇也在這裏。

所謂悲劇,就是毀掉英雄的宿命,魯迅懂得的。但終其一生,魯迅有喜劇,就在於他批判揭露“禮下庶人”的殘酷與虛偽,幾百年來的統治權力對這種批判總是撲殺的。我在這裏講到魯迅,可能有被理解為不恭的地方,其實,對我個人來說,魯迅永遠是先生。

我想來想去,懷疑“改造國民性”這個命題有問題,這個命題是“改造自然”的意識形態的翻版,對於當下世界性的環境保護意識,我們不妨多讀一點弦外之音。而且所謂改造國民性,含禮下庶人的意思,很容易就被利用了。

中國文化的命運大概在於世俗吧,其中的非宿命處也許就是脫數百年來的禮下庶人,此是我這個晚輩俗人向“五四”並由此上溯到宋元明清諸英雄的灑祭之處。

37

世俗既無悲觀,亦無樂觀,它其實是無觀的自在。

喜它惱它都是因為我們有個“觀”。以為它要完了,它又元氣回復,以為它萬般景象,它又懨懨的,令人憂喜參半,哭笑不得。

世俗總是超出“觀”,令“觀”觀之有物,於是“觀”也才得以為觀。

我講來講去,無非也是一種“觀”罷了。

38

大致觀過了世俗,再來試觀中國小說。

“五四”以前的小說一路開列上去不免羅嗦,但總而觀之,世俗情態溢於言表。

近現代各種中國文學史,語氣中總不將中國古典小說拔得很高,大概是學者們暗中或多或少有一部西方小說史在心中比較。

小說的價值高漲,是“五四”開始的。這之前,小說在中國沒有地位,是“閑書”,名正言順的世俗之物。

做《漢書》的班固早就說“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而且引孔子的話“是以君子弗為也”,意思是小人才寫小說。

我讀《史記》,是當它小說。史是什麽?某年月日,誰殺誰。孔子做《春秋》,只是改“殺”為“弒”,弒是臣殺君,於禮不合,一字之易,是為“春秋筆法”,但還是史的傳統,據實,雖然藏著判斷,但不可以有關於行為的想象。

太史公司馬遷家傳史官,他當然有寫史的訓練,明白寫史的規定,可你們看他卻是寫來活靈活現,他怎麽會看到陳勝年輕時望到大雁飛過而長嘆?鴻門宴一場,千古噱談,太史公被漢武帝割了卵子,心裏恨著劉漢諸皇,於是有傾向性的細節出現筆下了。

他也講到寫這書是“發憤”,“發憤”可不是史官應為,卻是做小說的動機之一種。

《史記》之前的《戰國策》,也可作小說來讀,但無疑司馬遷是中國小說第一人。同是漢朝的班固,他的功績是在《漢書》的《藝文誌》裏列了“小說”。

39

到了魏晉的誌怪誌人,以至唐的傳奇,沒有太史公不著痕跡的布局功力,卻有筆記的隨記隨奇,一派天真。

後來的《聊齋誌異》,雖然也寫狐怪,卻沒有了天真,但故事的收集方法,蒲松齡則是請教世俗。

莫言也是山東人,說和寫鬼怪,當代中國一絕,在他的家鄉高密,鬼怪就是當地世俗構成,像我這類四九年後城裏長大的,只知道“階級敵人”,哪裏就寫過他了?我聽莫言講鬼怪,格調情懷是唐以前的,語言卻是現在的,心裏喜歡,明白他是大才。

八六年夏天我和莫言在遼寧大連,他講起有一次回家鄉山東高密,晚上近到村子,村前有個蘆葦蕩,於是卷起褲腿涉水過去。不料人一攪動,水中立起無數小紅孩兒,連說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裏復歸平靜。但這水總是要過的,否則如何回家?家又就近在眼前,於是再趟到水裏,小紅孩兒們則又從水中立起,連說吵死了吵死了。反復了幾次之後,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

這是我自小以來聽到的最好的一個鬼故事,因此高興了很久,好像將童年的恐怖洗凈,重為天真。

40

唐朝還有和尚的“俗講”,就是用白話講佛的本生故事,一邊唱,用來吸引信徒。我們現在看敦煌卷子裏的那些俗講抄本,見得出真正世俗形式的小說初型。

宋元時候,“說話”非常發達,魯迅說宋傳奇沒有創造,因有說話人在。

不過《太平廣記》裏記載隋朝就有“說話”人了,唐的話本,在敦煌卷子裏有些殘本,例如有個殘篇《伍子胥》,讀來非常像現在北方的曲藝比如京韻大鼓的唱詞,節奏變化應該是隨音樂的,因為有很強的呼吸感。

周密的《武林舊事》記載南宋的杭州一地就有說話人百名,不少還是婦女,而且組織行會叫“書會”。說話人所據的底本就是“話本”。

我們看前些年出土的漢說書俑,形態生動得不得了,應該是漢時就有說書人了,可惜沒有文字留下來,但你們不覺得《史記》裏的“記”“傳”就可以直接成為說的書,尤其是《刺客列傳》?

宋元話本,魯迅認為是中國小說史的一大變遷。我想,除了說話人,宋元時民間有條件大量使用紙,也是原因。那麽多說話人,總不能只有一冊“話本”傳來傳去吧?

漢《樂府》可唱,唐詩可唱,我覺得宋詩不可唱。宋詩入理,理唱起來多可怕,好比文化大革命的語錄歌,當然語錄歌是觀念,強迫的。宋詞是唱的。

中國人自古就講究說故事,以前跟皇帝講話,不會說故事,腦袋就要搬家。

春秋戰國產生那麽多寓言,多半是國王逼出來的。

王蒙講了個《稀粥的故事》,有人說是影射,鬧得王蒙非說不可,要打官司。其實用故事影射,是傳統,影射得好,可傳世。

記得二十年前在鄉下的時候,有個知青早上拿著短褲到隊長那裏請假,隊長問他你請什麽假?他說請例假吧。隊長說女人才有例假,你請什麽例假!他說女人流血,男人遺精,精、血是同等重要的東西,我為什麽不能請遺精的例假?隊長當然不理會這位山溝裏的修辭家。

我曾經碰到件事,一位女知青恨我不合作,告到支書面前,說我偷看她上廁所。支書問我,我說看了,因為好奇她長了尾巴。支書問她你長了尾巴沒有?她說沒有。

鄉下的廁所也真是疏陋,對這樣的誣告,你沒有辦法證明你沒看,只能說個不合事實的結果,由此反證你沒看。幸虧這位支書有古典明君之風,否則我只靠“說故事”是混不到今天講什麽世俗與小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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