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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橋有個很大很新的學院,叫做邱吉爾學院。它離校中心相當遠;建築也不是傳統式的。一走近時,好像到了一個美國西部的大學。進入大廳後,有一個邱吉爾的雕像在那裏凝視,沒有一絲笑容。
從四面八方而來的研究科學及藝術的人,很多是進這個學院。院長呢,是霍桑教授。我初到此地,他請我喝酒那天,我想問問他劍橋何以有邱吉爾學院,我知道邱吉爾與劍橋沒有關系。
(Photo Credit: www.britishskytours.com/site/sealion/churchill%20college.htm)
但因喝酒時我順便送給霍桑教授一本我去年出版的書;他翻閱時,就談起一些自動控制界的老人。話題一轉,把我想問的問題給忘了。
有一天喝茶時,碰到一個也在邱吉爾學院的病菌學教授,我又問他,邱吉爾與劍橋究竟有什麽關系。他似乎說,二次大戰時邱首相要隨時咨詢開溫第士實驗室的研究情況,大概這是邱首相與劍橋最有密切關系的時期。但他也說不出劍橋與邱吉爾的特殊關系來。
沒有想到這位病菌學教授比我興趣更濃。沒過幾天,他忽然約我星期天坐巴士到牛津大學去玩。他說要路過邱吉爾的出生地與邱吉爾的墓園。為了路上聊天方便,他說不要自己開車,坐巴士最好。
巴士在英格蘭的原野上奔馳。看來是一副典型的半陰不雨的英格蘭天氣。如果用畫筆畫呢,畫筆似乎就夠了。先用有墨的筆沾點水,在上面一抹,那是天;然後再加點綠在下邊一抹 , 是地。一幅灰、冷的畫面差不多就算完了。
(Photo Credit: www.britishskytours.com/site/sealion/churchill%20college.htm)
然那這暗、 清當在這兩抹之間,偶爾有些笨樹,像八大山人用笨筆所畫的那種笨樹;偶爾有些老屋,像美國老祖母用老筆所畫的那種老屋。
我想這種天氣,很像英國人的言談與神色,可是為什麽竟出現了一個那麽有聲有光、燦爛奪目的奇才。
我忽然想起我小時念的祖父論申包胥的文章,至今仍能背誦如流:四海鼎沸之日,中原板蕩之秋,不有人焉,屈身為將伯之呼,則宗社淪沈,萬劫不復。士不幸遇非其主,無由進徒薪曲突之謀。一旦四郊多壘 ,風鶴頻驚 。
我連一個字也不必改,就可以說成邱吉爾。當然英國的君主沒有申包胥的君主有權。
這裏的“主”可以解釋成英國人民。我們看只要是英國岌岌可危時,邱吉爾一定是事先再三提出警告,而人民也一定不聽他的。但等到草木皆兵時,邱吉爾卻總是從容授命,拜閣登臺,扶大廈於將傾,挽狂瀾於既倒。
他好像知道大任所在,非他莫屬,比諸葛亮高臥隆中時,對於天下大事所做種種出山準備還要充足。及至狂風已起,山雨已來,好像天地間只有這麽一個巨人,領袖群倫,安然應變。我們試聽他所擂起的鼓聲:“我們要戰,在海灘,在天空,在巷角,我們所有的是汗,是血,是淚!他在美國演說與求援時,說:“我身上流著一半美國的血。” 因為他母親是美國,這話沒有一字不對,可是那話後的辛酸,出自一個傲岸的英人之口,已經近乎秦廷七日之哭了!
我沒有辦法不低首膜拜這樣一位令人神為之迷、目為之眩的亙古少有的英雄。我正在想他那些作珠玉聲、作金石聲、作春雷聲、作時雨聲的種種從沁人肺腑到震人心弦的詞藻,我們的巴士已到了邱吉爾家八世祖所傳下來的裂土封王、世襲罔替的漢宮。
我下車後,好像剛從夢中醒來似的。定眼一看,這幅眼前的畫卻太誘人了。左邊這半邊天好像都是宮殿,像山似的一片黃色的宮殿;右邊呢?是兩個大湖,像海似的兩個藍色的大湖。中間有一長橋,長橋過後是一古塔,古塔過後是兩排直到天邊的樹。
不知是開天辟地時大匠特別細致,還是當初建宮時,工人格外用心,這裏的草坡是明媚的,草坡下的湖水是明媚的,湖水中的島是明媚的,島上的樹是明媚的。不像是自然的,不像是畫的,而像湘江少女一針一針繡出來的。
大家站在橋上,有人醉在這忽現的風光裏;有人醉在如雲的夢境裏。在一片驚訝,而又一段 安靜之後, 一個人說:有“邱吉爾的媽,到這兒來野餐,一不留神,生出邱吉爾來。”大家全笑了。
另一個接著說:“邱吉爾捉迷藏所跳的橋,該不是這座橋罷?”“大概不是,因為這橋邊無樹叢,如果沒有樹叢緩和一下,他在三丈多高的橋上跳下來,是活不了的。那我們現在該在納粹的集中營裏了。”
“邱吉爾為什麽從橋上跳下去呢?”一個小孩揚著好奇的臉在問。“他們捉迷藏,他不願讓人捉住,而橋兩端均有人堵住,只有從橋上往下跳了,皮破血流,三天不省人事!”
小孩的母親俯著身回答她的孩子,同時拉緊了小孩的手。再上車後,大家的話題全轉到邱吉爾身上。但談話剛要開始,車就在一小鎮上停下來。
這樣大的巴士,在這樣狹的街上,顯然轉不過彎來。所以人下車後,巴士就去轉彎去了。
我們排成單行沿著磚砌的小徑往土坡上走。是一個比我家鄉土地廟還小的教堂,旁邊有橫七豎八幾塊墓碑。靠路邊最近那塊大理石有四尺長三尺寬罷,上面刻著邱吉爾的全名及生年和卒年。
而我們這群人中,有的人還半信半疑地繼續張望找邱吉爾的墓;有的人搖頭,硬是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有的人一臉嚴肅在畫十字祈禱;有的人一臉驚訝,說邱吉爾恐怕是葬在倫敦的西敏寺,而並未在此;我卻陷入洶湧的思潮裏。邱吉爾幼年所遭的坎坷是史無前例的。
同班同學,人家都學拉丁文了,把他編入低能班,只有資格念英文。人家都用希臘文作詩了,他依然在低能班念英文。
鄰居指手畫腳地嘆息,為什麽這樣個名門貴族出這種白癡;連他父親也不理解自己的兒子,委婉著勸他投考軍校;同學們當面惡作劇,老師們當面給難堪。天之昏,地之暗,不是一個孩子所能承受的。
我記得我二十年前讀他的幼年自傳時,就激動得想哭;現在想起來,還是五內如沸。邱吉爾好像只有一個老師威林頓安慰過他:“你會奮鬥出一條自己的路來!”
是的!這句話成了邱吉爾的座右銘。於是以這樣一個受盡了奚落的少年白癡,而風雲因之變色,江海因之倒流,他挽救了英國的危亡,挽轉了人類的命運。我想劍橋的邱吉爾學院,與其說紀念他的蓋世功勛與彌天文采,不如說掬全國之至誠,向這位自己開路的人致由衷之感激與無上的崇敬罷!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廿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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