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等到我聽說有渥爾特的演講這回事,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及至我趕到那裏,他已經開始講了,滿坑滿谷的人,我只好坐在地上。
他正在一字一句地清清楚楚地交代,從哈特萊所作機械式的腦波學說開始。但我越聽越緊張,越興奮,一邊自己在講:“這真是石破天驚之論。”
在歸途中,我翻來覆去地 想;回到屋裏呆在桌前,翻來覆去地想;睡到床上還是翻來覆去地想。想什麼呢?要從十二年前說起。
我那年暑假在紐約,常找胡適之先生去談天。有時他打電話叫我去吃飯。我那時逐漸悟出胡先生談話之平靜, 而皆中節,發絲毫不動火氣。
比如,當時臺灣香港好些學者對於胡先生責備得很激烈。他只說:“我們訓練不同。”我從來不見他對此事有絲毫火氣。
可是,惟獨提到鈴木大拙,胡先生卻說:“鈴木在那裏騙外國人呢!”這句話聽來是很刺耳的,不像出自胡先生之口。我當時覺得胡先生不該用這種口氣。
(Feature Photo: Cooling the Brain by Syahrul Ramadan, www.facebook.com/syahrul.ramadan)
胡先生對於一個那樣對禪宗用功的鈴木,而從根本懷疑他的誠懇性,是件令人不可思議的事。可是胡先生不僅用這樣刺耳的話,而且用過好多次。
我也看得出他很生氣。而鈴木呢,正在哥倫比亞講禪宗,也絲毫不客氣地說,胡適之根本不懂禪宗。
我為了好奇,買了兩本鈴木的書看。有一本好像後面有禪詩中文原文,所以我就從後面看起。除了有些不成其為詩的“壞詩” 外,我念來覺得都蠻有味道的。 比如,“花落春猶在,鳥鳴山更幽。”
乍看這詩時,是這樣想: 落了,花是春去矣,為什麼 春猶在呢?鳥鳴了,是山不幽矣,為什麼山更幽呢 ?但是,再念一兩遍時,味道就出來了。
而那時,胡先生正在考證禪宗的歷史,胡先生給我解釋過,禪宗也者是為革命的,而革命是不擇手段的。然後他就用各種考證證明他這種學說。
我不懂禪宗,可是禪宗只有歷史,沒有本身這件事,對我是怎麼想也想不通的。正如一封沒有信的信皮,我總覺得胡先生所說的是郵戳、雨漬、信封的紙、發出的日期。
而信之所以為信,我想最主要的還是信紙上寫的是什麼,上面有什麼消息。
對於一個很尊敬他的人,產生這類不同意,是件很痛苦的事。所以當時我就想,大概胡先生與鈴木不是一類人。
而人與人並不一樣,有人有色盲,不辨二色, 人有味盲,有不辨五味,這並非訓練不同,亦非語言不通,而根本上是兩種人。
自然啦,我這只是一種自己的想法,既無從證實,亦無從反證。到了劍橋以後的前兩個禮拜,與人談天時,免不了談羅素。
因為我們中國人也不知道別人,我何能例外。但與人談來談去,把書看來看去,我又得出一個非常類似的印象。那就是羅素與他的老師懷特海味道既不相同,與他的弟子維根斯坦味道也不相同。
懷特海與羅素合著那套《數學原理》,兩人初期相同之點太多了。可是到了後來,懷特海與羅素之論調竟不同到如此程度:懷特海對羅素說:“我看這個世界如晨曦,你看這個世界如正午。”
而羅素說懷特海呢,“懷特海後來根本是柏格森的信徒!”我們會自然而然地想,這兩個人為什麼竟如此不同!
維特根斯坦是二十世紀的最大的哲學家了。他的講邏輯的書是在意大利的獄中寫的,羅素通信指導的。而維特根斯坦後期在劍橋主講哲學時,竟出現這種詞句:“冰最幹凈,毫無摩擦,但冰上不能走路。”
他以為哲學的任務不是只是責備別人一派胡言,而是把一派胡言接受下來,加以分析。所以維特根斯坦的哲學又叫做語言哲學。從前哲學界認為毫無意義的胡說,把說者拒之於千裏之外的,現在竟變成有意義的了。
至此,羅素與維特根斯坦又弄翻,羅素客氣時說:“我不懂維特根斯坦的東西”。不客氣時說:“學哲學到牛津去,不要去劍橋!”
我又在想,是不是人與人不一樣,即使是訓練也沒有用。維特根斯坦倒是受過羅素的訓練,而後又從那種訓練裏跳出來。
我那天坐在地上,聽那位當代腦神經實驗權威渥爾特,每句話引來一個高潮的演講時,他這樣說:
“腦中有一種阿爾發波,頻率是每秒十周,看來似乎與視神經有關,可又不然。因為很多人有此波,而很多人竟無此波;無論何時也無此波。而我呢,卻正好屬於沒有此波的那類人,我周圍的同事都有,而我竟沒有,我自然不能無動於衷。
“難道我是某一種腦盲嗎?倒不是如此。研究的結果,凡是沒有此種波奏的人想一件事時,總是圖畫式的。而有此波的人,卻是抽象式的。無此波的一類,宜於作圖畫式的研究,比如生物研究啦,實驗物理啦;而有此波的一類,則宜作抽象式的研究,比如理論物理啦,邏輯數學啦等。此波既不會因訓練及教育而產生,也不會因訓練及教育而消滅,正如訓練與教育無法使眼珠變色,無法使血液變型一樣。”
他繼續說:“所以,做人的第一任務,是發現你自己究竟以何種方式來思考最為有效。你究竟是圖畫式的思考方法呢,還是抽象式的思考方式。做人的第二任務,乃是為了把你所思考的傳達出來,你得有傳達的工具。你如用語言傳達出來,你得會說;你如用圖畫傳達出來,你得會畫;你如用舞蹈傳達出來,你得會跳;你如用音樂傳達出來,你得會唱;你如用數學傳達出來,你得會算……”
原來人與人竟不同到如此程度,對於一件事的意見相左也是很自然的現象了。是不是胡適之、羅素的阿爾發波特別高?是不是維特根斯坦、鈴木沒有阿爾發波?
我們這些平常人是不是阿爾發波若有若無,不高不低,所以總覺得胡適之、羅素等有些執拗,而覺得維特根斯坦、鈴木等又有些含混?(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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