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散文經典:陳之藩《 明善呢,還是察理呢 ?》

劍河的水是蠻清澄的,橋邊的柳是很嫵媚的。但,我想這些並不是劍橋獨有的特色。

倒是這樣大的草地, 麽細得如絲、這柔得如絨的綠草,看來令人出神。聖約翰學院的草像一片海,而那堆樓倒像海上航行的古船;克萊爾學院的草像一片雲,而那座橋像雲堆裏浮出的新月。

耶穌學院的草地像一個鋪滿了綠藻的湖面;艾德學院的草地又像一個鑒開半畝的方塘。

如果沒有草地,那麽多孩子的那麽多樣的夢,何處寄托呢!所以,所穿過了五步一樓,又轉出了十步一閣以後,必然是一片藍天與一片綠野湧現眼前。

(Feature Photo: Christ's II by Vanilla Blancmange, http://500px.com/VanillaBlancmange)

最能殺風景的倒是我自己。有一天我與一位神甫一塊散步,我不由得問他:“這麽大的草地,誰來剪呢?”

好多人都有剪草的經驗,那是件比理髮還頭痛的事。好像昨天剛理了髮,為什麽今天又要理髮了?

草地呢,西邊的還未剪完,好像東邊又長出來了。易實甫有兩句詩:“春風吹花花怒開,春風吹人人老矣。”

在美國時,我常常一邊推草,一邊哼哼這兩句詩。後來索性杜撰了四句:“春風吹草草怒長,春風吹髮髮怒長,幾時才得綠滿窗,且留白髮三千丈。”

我實在是由於劍橋草地這麽多、這麽大,而想到殺風景的問題,沒有想到竟由草地而引出一個很耐人尋思的故事。

神甫告訴我:“這麽多學院的草地,都是由誰剪,我不太清楚,我們樓前這塊草地,是由赫伯特、阿伯特剪的。”

“他是誰 ?”

“ 不是他, 他們。 是兩個人。”

“赫伯特一定是德國人了,阿伯特呢?”

“赫伯特是德國猶太人,阿伯特是由赫伯特在公園裏拾來的!”

“ 拾來的一個小孩?”

“不是,也是個老頭兒。小孩當然容易被人遺棄,可老頭兒更易被人遺棄。”

我讓他這種倒插筆的敘述法越說越糊塗,我說:“請你從頭說起罷!”

“你知道劍橋有個明善會嗎?當然劍橋的學會太多了,不過這個會是很特殊的。如果把其他的會歸並成一個總稱,叫做‘察理的會’,那麽,赫伯特、阿伯特這個會可以叫做‘明善’的會。

“這個會覺得理是察不完的。如果把理都察完再做一件事,那就什麽事也不要做了。人生的目的是見到受餓的人,分給他一塊面包;見到受凍的人,送給他一件衣服。把那個醉倒的人扶住,把那個跌倒的人攙起,凡是自己覺得是善的就直截了當地做出來。

“人生的光榮,是不踏死路旁快死的蟲,是不摧殘枝頭受傷的鳥,是把自己口袋裏的錢分出一半來,給一個需要那一半錢的同類!

“赫伯特是這麽個會的會員。他很可能是在希特勒執政時,對於猶太人的悲慘如蟻的殘酷命運,所受刺激過深,所以他變成一個服膺明善會的會員。

“他是二次大戰時移民到英國的,很早就住在劍橋了。他好像最初還租所房子,有點營生;但因每天房裏睡滿了他撿來的餓漢,廊前倒臥著街頭拾來的醉人,鄰居們把他趕出來,於是,他變成了這裏的推草的工人。

“推草的工作並不重,他一個人管也盡夠了。可是他又到公園裏拾了個阿伯特來。學院的院主說,我們既沒有可做的工作,又沒有這份錢糧,可是赫伯特願意把床改成兩層,把面包分成兩半,把阿伯特在人生的孤崖上挽回來。

“於是,我們學院裏有一份錢糧用兩份人工的事。你看,除了草地他們推得特別平整外,那邊的樹叢不也是修剪得格外有致嗎 ?

“我想你看到過他們的。他們住的屋子距你不遠。你有工夫時可以約他們到你屋裏喝點酒,酒是可以溫暖的,在這蕭瑟的秋 天。”

“神甫,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說了。”

當然劍橋有的是可歌可頌的故事:牛頓樹的艱難移來,拜倫像的進退維谷,培根的手澤,羅素的巨帙,馬克士威爾的論電波以通鬼神,盧瑟福的裂原子而驚天地……都是有光,有電,有色,有聲。

可是,像赫伯特、阿伯特的傳奇,卻是我所意想不到的。我站在草坪前,凝望著那一片綠茵,在想:幾百年來,不知有過多少劍橋人註視著這片草地在察理與窮天,而赫伯特、阿伯特呢,卻把它剪平、掃凈,並灑上自己一些謙遜的夢想。(一九六九年十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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