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讀了第四期《現代禪詩》上南北老師的《禪與俳句,以及現代禪詩》,學到不少知識,也談談自己的一些了解和感受。
一
俳句起源於日本,有著特定之格式:“每首只有十七字,按五七五的句式排列,並受季語的限制。所謂季語,是指用以表示春、夏、秋、冬的時間用語,也就是顯示季節的語句”(南北《禪與俳句,以及現代禪詩》)。例如松尾芭蕉的《古池》:
“閑寂古池旁,
青蛙跳進水中央,
撲通一聲響。”
以及《蟬》:
“寂靜似幽冥,
蟬聲尖厲不稍停,
鉆透石中鳴。”
都是第一行五個字,第二行七字,第三行五字。第一首中的“青蛙”、第二首中的“蟬” ,都可以代表季節。
但我們現在看到的俳句,也有許多並不滿足這兩個條件,原因有二:
1、從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的翻譯過程中,幾乎不可能嚴格地做到一字對一字。所以有的譯者重形,就通過加虛詞、襯詞的方式保持原來的字數;有的譯者重意,就不太註意字數上的差異。例如松尾芭蕉的《賞櫻》:
“樹下肉絲、
菜湯上,
飄落櫻花瓣。”
也許在日文中是嚴守五七五的,但翻譯過來就沒有了這種形式。
再如上面那首《古池》,網上搜一下,也有很多其它版本:“古池塘,青蛙躍入,水聲響。”、“青蛙躍入池,古池發清響。”、“古池冷落一片寂,忽聞青蛙跳水聲。”、“古池塘呀,青蛙跳入水聲響。”、“古池呀,青蛙跳入水裏的聲音。”、“青蛙一躍,撲通一聲”、“閑寂古池邊忽聞青蛙跳水聲萬籟復歸靜”。除最後一個外,其它都沒有遵守五七五的要求。
(Feature Photo:Tea by Shruti Prasa,500px.com/andcombinations)
2、在日本本土,一些詩人把不守格律的“俳句”仍稱為俳句,也就是說,俳句由格律詩發展為自由詩。百度百科中,稱之為“自由律俳句”,並列舉了日本詩人山頭火的一些俳句:
“懷著平靜的心情長眠於新生的綠草叢中”
“晨空如此清澈,輕雲流動在藍天”
“ 夕陽之光如此美麗,我正慎行,不虛度光陰”
目前我國普通所稱的“俳句”,似乎格律式和自由式兩種都有。前者如溫家寶總理的俳句:“春風化細雨,櫻花吐艷迎朋友,冬去春來早”。再如中國微型詩、中國小詩網等網站,都有專門的“漢俳”欄目,嚴守五七五的要求(不過基本上對季語不做要求)。
後者如南北老師稱何兮的詩“這場雨下得有深度/一只破草鞋雨後綠了”為“俳句式的短詩”(《禪與俳句,以及現代禪詩》)、稱影沈寒水的詩“一身清風明月/滿肚子柴米油鹽”為“具有俳句的特點”(現代禪詩第三期推薦語),自然不是五七五的特點。再有古馬的“星星縮歸針尖/心/縮歸遼闊”,標題為《月光俳句》,也屬後者。
二
微型詩的定義:除題目外不超過三行,以30字之內為宜(據中國微型詩網站及紙刊)。從中可以看出,微型詩與自由律俳句沒有太大的區別。我曾在第62期《新詩大觀》(2010年)中的“微型詩頁”欄目語中說:
“詩的自由體與格律體,一向是相對而言。對律詩來說,絕句算是自由體;與古風相比,絕句又是格律體。而相對於現代詩來說,古風又都是格律了。所以按我的理解,格律體也即是比自由體多了一重或幾重作者自願遵守的限制。這個限制一般體現為行數、字數、音節、韻腳、平仄等等。
所以相對於其他新詩,微型詩加了不超過三行的限制,就可算格律體。微型詩裏,作者自願加以限制的,也就是微型詩裏的格律體了。寒山石老師在《微型格律詩:一曲曲自由的舞蹈》文中,把微型格律詩從題材上分為漢俳體、小令體、聯語體、格言體、民謠體、排比體、組詩體等。其中形成規模並獲大家廣泛認可的,主要有漢俳。
俳句為日本人受我國絕句啟示所形成的一種格律詩,原有兩種限制:1、句式為575,即第一行5字,第二行7字,第三行5字。2、詩中必須有一個“季語”,即跟季節有關的詞語。流傳到後來,尤其是經過翻譯以後,也出現了不再受限制的自由體,廣義上仍稱俳句。現下較為通用的說法,把遵守575句式的叫做狹義上的俳句,用漢語寫的俳句稱漢俳,並創新出一種353句式的,叫小漢俳。
其實漢俳也好,其它格律體也好,都只是外在的形式,不必也不能刻意強求。形式與內容的完美統一,才是最重要的。”
現在看看,仍能表達我的意思。本文後面所稱的“俳句”,將專指遵守五七五的格律體;自由律俳句,統一用“微型詩”來代替。
三
現代禪詩,首先是現代“詩”,即現代人用現代語言(對中國人而言,即現代漢語)寫成的詩歌。對行數、字數、音節、韻腳、平仄等等,不做刻意要求。沒有詩意、不是“詩”的僅僅分分行的文字,肯定更不是現代禪詩。其次是現代“禪”詩,要有禪意,“以佛陀的悲憫、無常、平等之心去體察,用禪的空靈、超越、自由思想去悟解”(南北《寫什麽和怎麽寫》)。
“一首真正的現代禪詩,必定是禪和現代詩結合後的呈現。”(南北《真正的現代禪詩》)。不具備禪的精神、禪的意旨的現代詩,當然也不能叫做現代禪詩。
詩的定義繁多。百度詞典中稱“文學體裁的一種,通過有節奏和韻律的語言反映生活,抒發情感”;百度百科中稱“吟詠言誌的文學題材與表現形式”、“詩是一種闡述心靈的文學體裁,而詩人則需要掌握成熟的藝術技巧,並按照一定的音節、聲調和韻律的要求,用凝練的語言、充沛的情感以及豐富的意象來高度集中地表現社會生活和人類精神世界。”
“詩歌是一種大的文學樣式,它要求高度、集中地概括、反映社會生活,飽含著豐富的思想感情和想象,語言精煉而形象性強,並具有一定的節奏韻律,一般分行排列”。
舊體詩還有字數、韻腳、平仄、對偶等要求,現代詩(自由詩,或曰新詩)對這些不再限制。加上網絡的興起,發表門檻的降低,近些年很多分行文字都自稱或被稱為“詩”,不免魚龍混雜,泥沙俱下。詩與非詩,還是要以讀詩時的感受、以我們的心來判別。詩要含蓄,要有韻味,有言外之意,有想象空間,有感染力。
《圍爐詩話》中說:“唐詩有意,其詞婉而微,如人而衣冠。宋詩亦有意,惟賦而少比興,其詞徑以直,如人而赤體。明之詩,字面煥然,無意無法
,直是木偶被文繡耳。”如此看來,所謂的“口水詩”,只是木偶而裸體罷了,豈能真正稱之為詩?
禪,是梵語音譯“禪那”的簡稱,其意譯為“思維修”或“靜慮”(百度百科)。張黎說:“禪,就是一種以尋求‘悟’為目的的修行”(《禪為什麽能夠成為世界文化關註的熱點》)。禪源自釋迦牟尼與摩訶迦葉在靈山法會上的拈花一笑,“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
但不立文字,也不是完全徹底的“沒有”文字,而是教導人們不要“執著”於文字。非要徹底地沒有文字,也是一種執著。唐僧取經,取回來的也是文字。所以禪有“指月”之說:月在哪兒?用手一指,在那兒。只盯著手指看,肯定看不到月;但沒有手指的一指,不能順著手指的方向去看,也很難找到月亮(比喻,不要死摳)。文字,就是起著手指的作用。禪,就是文字後面的“月”。
所以詩和禪,在表達言外之言、意外之意上,是相通的。“表達禪……的語言形式,莫過於詩”(南北《禪與俳句,以及現代禪詩》)。“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元好問)。我在第70期《新詩大觀》“微型詩頁”欄目語中也曾說過:“中國詩學,美到極致還是天人合一的禪的境界”。
四
古典俳句的關註季節、關註自然,以及短小簡潔的特點,非常適合禪的意境。而禪境也能給詩,給俳句帶來很大提升。如南北所說:“禪與日本俳句的結合,使得俳句能夠在有限的字句中,包涵著無限的內容”(《禪與俳句,以及現代禪詩》)。微型詩保持了俳句短小簡潔這一最大特點,也有利於對禪的表達。
現代禪詩研究會同仁中的南北、何兮、也牛、奧冬、散心、冰河入夢、圖書擁百城,探索成員中的影沈寒水、萬寬、子雨曰、白芷、穗穗等人,都有現代禪微型詩(或說禪意微型詩)作品,並且佳作紛呈,從現代禪詩年刊和網站上都可以看到。例如前面所舉何兮和影沈寒水的詩,再如南北以前的《雞足山短句》和最近的《教場溝短句》中的1、2、3、4、6、7、8,散心、奧冬、影沈寒水和白芷的大量作品,都是其中的代表。
從微型詩裏再細分出的現代俳句,或沿用中國微型詩和中國小詩等網站的說法,漢俳,在現代禪詩這一領域還很少見到。可能是因為它屬於格律詩的範疇,在那幾個網站的創作者、優秀作品也相對較少。這裏面有禪意的,就更是少上加少了。我見過的,有黃棘的《小城黃昏》:
紅日落西山
霞光雲影待夜眠
青燈獨向晚
寫黃昏日落,一燈獨明。而燈有引領、照亮之意,傳燈更象征著佛家傳法。
我早幾年也曾嘗試過,感覺很不好寫,一不小心就有“老幹體”的嫌疑,後來就放棄了。勉強能看的有兩個,附在後面:
微雪飄空中
忽左忽右恍如夢
落地即消融
花艷淺草香
輕風牽著初春來
池靜雲徘徊
推薦人:南北
推薦理由:奧冬在日本俳句、漢俳、微型詩與禪和現代禪詩的關系上,借鑒其他的研究成果,並加入了個人的寫作體驗,這是寫作者個體不可替代的悟知結果。每個人都有,但要完整的用文字表達出來,是很需要一番功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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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
歐陽江河·一夜蕭邦
只聽一支曲子。
只為這支曲子保留耳朵。
一個蕭邦對世界已經足夠。
誰在這樣的鋼琴之夜徘徊?
可以把已經彈過的曲子重新彈過一遍,
好象從來沒有彈過。
可以一遍一遍將它彈上一夜,
然後終生不再去彈。
可以
死於一夜蕭邦,
然後慢慢地、用整整一生的時間活過來。
可以把蕭邦彈得好象彈錯了一樣,
可以只彈旋律中空心的和弦。
只彈經過句,象一次遠行穿過月亮。
只彈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陽光,
或陽光中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塊黑暗。
可以把柔板彈奏得象一片開闊地,
像一場大雪遲遲不敢落下。
可以死去多年但好像剛剛才走開。
可以
把蕭邦彈奏得好像沒有蕭邦,
可以讓一夜肖邦融化在撒旦的陽光下。
琴聲如訴,耳朵裏空無一人。
根本不要去聽,蕭邦是聽不見的,
如果有人在聽他就轉身離去。
這已經不是蕭邦的時代,
那個思鄉的、懷舊的、英雄城堡的時代。
可以把蕭邦彈奏得好像沒有在彈。
輕點,再輕點,
不要讓手指觸到空氣和淚水。
真正震憾我們靈魂的狂風暴雨,
可以是
最弱的,最溫柔的。
1988年於成都
歐陽江河·誰去誰留
——給Maria
黃昏,那小男孩躲在一株植物裏
偷聽昆蟲的內臟。他實際聽到的
是昆蟲以外的世界:比如,機器的內臟。
落日在男孩腳下滾動有如卡車輪子,
男孩的父親是卡車司機,
卡車卸空了
停在曠野上。
父親走到車外,被落日的一聲不吭的美驚呆了。
他掛掉響不停的行動電話,
對男孩說:天邊滾動的樣樣事物都有嘴唇,
但它們只對物自身說話,
只在這些話上建立耳朵和詞。
男孩為否定那耳朵而偷聽了別的耳朵。
他實際上不在聽,
卻意外聽到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聽法——
那男孩發明了自己身上的聾,
他成了飛翔的、幻想的聾子。
會不會在凡人的落日後面
另有一個眾聲喧嘩的神跡世界?
會不會另有一個人在聽,另有一個落日在沈沒?
哦踉蹌的天空
世界因沒人接聽的電話而異常安靜。
機器和昆蟲彼此沒聽見心跳,
植物也已連根拔起。
那小男孩的聾變成了風景,秩序,鄉愁。
卡車開不動了,
父親在埋頭修理。
而母親懷抱落日睡了一會,只是一會,
不知天之將黑,不知老之將至。
1997,4,12於施圖加特
歐陽江河·公開的獨白
——悼龐德
我死了,你們還活著。
你們不認識我如同你們不認識世界。
我的遺容化作不朽的面具,
迫使你們彼此相似:
沒有自己,也沒有他人。
我祝福過的每一棵蘋果樹都長成秋天,
結出更多的蘋果和饑餓。
你們看見的每一只飛鳥都是我的靈魂。
我布下的陰影比一切光明更肯定。
我真正的葬身之地是在書卷,
在那兒,你們的名字如同多的字母,
被輕輕抹去。
所有的眼睛只為一瞥而睜開,
沒有我的歌,你們不會有嘴唇。
而你們傳唱並將繼續傳唱的
只是無邊的寂靜,不是歌。
歐陽江河·肖斯塔柯維奇:等待槍殺
他整整一生都在等待槍殺
他看見自己的名字與無數死者列在一起
歲月有多長,死亡的名單就有多長
他的全部音樂都是一次自悼
數十萬亡魂的悲泣響徹其間
一些人頭落下來,象無望的果實
裏面滾動著半個世紀的空虛和血
因此這些音樂聽起來才那樣遙遠
那樣低沈,象頭上沒有天空
那樣緊張不安,象骨頭在身體裏跳舞
因此生者的沈默比死者更深
因此槍殺從一開始就不發出聲音
無聲無形的槍殺是一種收藏品
它那看不見的身子詭秘如俄羅斯
一副叵測的臉時而是領袖,時而是人民
人民和領袖不過是些字眼
走出書本就橫行無忌
看見誰眼睛都變成彈洞
所有的俄羅斯人都被集體槍殺過
等待槍殺是一種生活方式
真正恐怖的槍殺不射出子彈
它只是瞄準
象一個預謀經久不散
一些時候它走出死者,在他們
高築如舞臺的軀體上表演死亡的即興
四周落滿生還者的目光
象亂雪落地擾亂著哀思
另一些時候它進入靈魂去窺望
進入心去掏空或破碎
進入空氣和食物去清洗肺葉
進入光,剿滅那些通體燃亮的逃亡的影子
槍殺者以永生的名義在槍殺
被槍殺的時間因此不死
一次槍殺在永遠等待他
他在我們之外無止境地死去
成為我們的替身
1986年於成都
歐陽江河·春天
正如玫瑰在一切鮮血中是最紅的,
它將在黑色的傷口裏變得更黑,
阻止世界在左臂高舉
或下垂,因為緊握手中的並不是春天。
正如火焰在白色的恐懼中變得更白,
它也將在垂死者的眼珠裏發綠,
不是因為仇恨,而是因為愛情,
那象狼爪子一樣陷在肉中的春天的愛情!
雙唇緊閉的、咬緊牙齒的春天,
從舌頭吐出毒蛇的噝噝聲,
陰影和饑餓穿過狼肺,
在直立的血液中扭緊、動搖。
纏住我們脖子的春天是一條毒蛇,
撲進我們懷抱的春天是一群餓狼。
就象獲救的溺水者被扔進火裏,
春天把流血的權力交給了愛情。
蛇佩帶月亮竄出了火焰,
狼懷著愛情倒在玫瑰花叢。
這不是相愛者的過錯,也不是
強加在我們頭上的不朽者的過錯。
人心的邪惡隨著萬物生長,
它把根紮在死者能看到的地方。
在那裏,人心比眼睛看得更遠,
雙手象冒出的煙一樣被吸入鼻孔。
人不能把凍僵的手擱在玫瑰上取暖,
盡管玫瑰和火焰來自相同的號召,
在全體起立的左臂中傳遞著
一年一度的盛開,一年一度的焚燒。
人也不能把燒焦的嘴貼在火焰上冷卻,
盡管火焰比情人更快地成為水,
上升到親吻之中最冷的一吻,
一年一度被摘去,一年一度被撲滅。
1990年4月20日於成都
歐陽江河·遺忘
越是久遠的事物越是清晰可見
蒼天在上!蒼天裏迅速如閃電者
沈入大地的漆黑掩埋,眼裏的金子
射向雷霆,從此沒有光芒
能夠覆蓋我的內心而不覆蓋我疾速
走過的原野。
春天的原野。我徒步而行的原野。
迫使一個人用一百隻手臂高高舉起
馬匹和風暴倒下、傳開,回聲如花葉瓣
的原野。大地的一個角落
或眼裏的幾滴淚水。
我從來沒有祈求過像現在這麽多的淚水。
請允許我比哭泣更低地壓低嗓子,
比嗓子更彎曲地彎向大地。
請允許我屈膝而歌,折腰而歌,剜目而歌。
直到瞎了才痛哭的人啊,
將在誰的注目禮中失聲痛哭?為誰
而哭?那麽傷心地,忍不住地
從生到死地哭!請求別人一起哭!
而那些徹底不眠的夜的攫取者,在白天
是瞎子。他們從太陽吸走了鷹的冷血,
兩眼直視太陽像茫無所視。
光亮即遺忘。
我所神往和聆聽的、攝我魂魄的年代,
我為之碎身為之懸膽為之歌哭的年代,
是如此久遠,傾斜,
像閃電在黑暗的記憶深處那麽傾斜,
透過另一個更為傾斜更為久遠的年代
的回聲,既沒有記住,也沒有被真正聽到。
1990年2月12日於成都
歐陽江河·哈姆雷特
在一個角色裏呆久了會顯得孤立。
但這只是鬼魂,面具後面的呼吸,
對於到處傳來的掌聲他聽到的太多,
盡管越來越寧靜的天空絲毫不起波浪。
他來到舞臺當中,燈光一起亮了。
他內心的黑暗對我們始終是個迷。
衰老的人不在鏡中仍然是衰老的,
而在老人中老去的是一個多麽美的美少年!
美迫使他為自己的孤立辯護,
尤其是那種受到器官催促的美。
緊接著美受到催促的是篡位者的步伐,
是否一個死人在我們身上踐踏他?
關於死亡,人們只能試著像在早晨一樣生活
(如果花朵能夠試著像雪崩一樣開放。)
龐大的宮廷樂隊與迷叠香的層層葉子
纏繞在一起,他的嗓子恢復了從前的厭倦。
暴風雨像漏斗和旋渦越來越小,
它的匯合點暴露出一個帝國的腐朽根基。
正如雙魚星座的變體登上劍刃高處,
從不吹拂舞臺之下那些秋風蕭瑟的頭顱。
舞臺周圍的風景帶有純粹肉體的虛構性。
旁觀者從中獲得了無法施展的憤怒,
當一個死人中的年輕人像鞭子那樣抽打,
當他穿過血淋淋的場面變得熱淚滾滾。
而我們也將長久地、不能抑制地痛哭。
對於我們身上被突然喚起的死人的力量,
天空下面的草地是多麽寧靜,
在草地上漫步的人是多麽幸福,多麽蠢。
1994
歐陽江河·去雅典的鞋子
這地方已經呆夠了。
總得去一趟雅典——
多年來,你赤腳在田野裏行走。
夢中人留下一雙去雅典的鞋子,
你卻在紐約把它脫下。
在紐約街頭你開鞋店,
販賣家鄉人懶散的手工活路,
販賣他們從動物換來的腳印,
從春天樹木砍下來的雙腿——
這一切對文明是有吸引力的。
但是尤利西斯的鞋子
未必適合你夢想中的美國,
也未必適合觀光時代的雅典之旅。
那樣的鞋子穿在腳上
未必會使文明人走向荷馬。
他們不會用砍伐的樹木行走,
也不會花錢去買死人的鞋子,
即使花掉的是死人的金錢。
一雙氣味擾人的鞋要走出多遠
才能長出適合它的雙腳?
關掉你的鞋店。請想象
巨獸穿上彬彬有禮的鞋
去赴中產階級的體面晚餐。
請想像一隻孤零零的芭蕾舞腳尖
在巨獸的不眠夜踞起。
請想象一個人失去雙腿之後
仍然在奔跑。雅典遠在千里之外。
哦孤獨的長跑者:多年來
他的假肢有力地敲打大地,
他的鞋子在深淵飛翔——
你未必希望那是雅典之旅的鞋子。
歐陽江河·風箏火鳥
飛起來,就是置身至福。
但飛起來的並非都是烏兒。
為為什麽非得是鳥兒不可?
我對於像鳥兒一樣被贊頌感到厭倦了。
不過飛起來該多好。
身體交給風暴仿佛風暴可以避開,
仿佛身體是紙的,夾層的,
可以隨手扔進廢紙簍,
也可以和另一個身體對折起來,
獲得天上的永久地址。
鳥兒從火焰遞了過來,
按照風暴的原樣保留在狂想中。
無論這是迎著剪刀飛行的火焰,
可以印刷和張貼的火焰;
還是鐵絲纏身的斑竹的烏兒,
被處以火刑的紙的鳥兒——
你首先是灰燼,
然後仍舊是灰燼。
將鳥與火焰調和起來的
是怎樣一個身體?
你用一根細線把它拉在手上。
急迫的消防隊從各處趕來。
但這壯烈的大火是天上的事情,
無法從飛翔帶回大地。
你知道,飛翔在高高無人的天空,
那種迷醉,那種從未有過的迷醉。
歐陽江河·男高音的春天
我聽到廣播裏的歌劇院,
與各種叫聲的烏呆在一起,
為耳朵中的春天歌唱。
從所有這些朝向歌劇院的耳朵,
人們聽到了飛翔的合唱隊,
而我聽到了歌劇本身的沈默不語。
對於迎頭撞上的鳥兒我並非只有耳朵。
合唱隊就在身邊,
我卻聽到遠處一個孤獨的男高音。
他在天使的行列中已倦於歌唱。
難以恢復的倦怠如此之深,
心中的野獸隱隱作痛。
春天的狂熱野獸在樂器上急馳,
碰到手指沙沙作響,
碰到眼淚閃閃發光。
把遠遠聽到虎嘯的耳朵捂住,
把捂不住的耳朵割掉,
把割下來的耳朵獻給失聲痛哭的歌劇。
在耳朵裏歌唱的鳥兒從耳朵飛走了,
沒有飛走的經歷了舞臺上的老虎,
不在舞臺的變成嬰孩升上星空。
我聽到嬰孩的啼哭
被春天的合唱隊壓了下去——
百獸之王在掌聲中站起。
這是從鳥叫聲扭轉過來的老虎,
這是擴音器裏的春天。
哦歌唱者,你是否將終生沈默?
歐陽江河·拒絕
並無必要囤積,並無必要
豐收。那些被風吹落的果子,
那些陽光燃紅的魚群,撞在額頭上的
眾鳥,足夠我們一生。
並無必要成長,並無必要
永生。一些來自我們肉體的日子,
在另一些歸於泥土的日子裏
吹拂,它們輕輕吹拂著淚水
和面頰,吹拂著波浪中下沈的屋頂。
而來自我們內心的警告象拳頭一樣
緊握著,在頭上揮舞。並無心要
考慮,並無必要服從。
當刀刃卷起我們無辜的舌頭,
當真理象胃痛一樣難以忍受
和咽下,並無必要申訴。
並無必要穿梭於呼嘯而來的喇叭。
並無必要許諾,並無必要
贊頌。一只措辭學的喇叭是對世界的
一個威脅。它威脅了物質的耳朵,
並在耳朵裏密謀,抽去耳朵裏面
物質的維系。使之發抖
使之在一片精神的怒斥聲中
變得軟弱無力。並無必要堅強。
並無必要在另一個名字裏被傳頌
或被詛咒,並無必要牢記。
一顆心將在所有人的心中停止跳動,
將在權力集中起來的骨頭裏
塑造自己的血。並無必要
用只剩幾根骨頭的信仰去懲罰肉體。
並無必要饒恕,並無必要
憐憫。飄泊者永遠飄泊,
種植者顆粒無收。並無必要
奉獻,並無必要獲得。
種植者視堿性的妻子為玉米人。
當鞭子一樣的饑餓驟然落下,
並無必要拷打良心上的玉米,
或為玉米尋找一滴眼淚,
一粒玫瑰的種子。並無必要
用我們的饑餓去換玉米中的兒子,
並眼看著他背叛自己的血統。
歐陽江河·秋天:聽已故女大提琴家DU PRE演奏
擾人的舊夢,轉而朝向亡魂,在此時
此地。而你沒有聽到狂風刮過的強烈印象
在光亮中漸弱,終至嘆息,在擦弦之音消失
和遠處的
雙唇緊閉的黑暗豁然綻開之前。
被聽到的是:流水形成在上面的拱頂。
流水順從了枯木,留下深鑿的痕跡。
逆行的陰影,以及逆行的、陰影遮住的
兩眼回睇,
我看見唯美一代的消逝只在回頭時才是遼闊的。
將有難眠之夜從你耳中奪去那微弱的
傳遞到命名的火炬。懷著傷心舊夢
被時尚卷入並重塑。要是老年在早晨
或在夜裏
消失,對於遺忘沒有人是孤單的。
哦浪漫的唯美的一代!人類悲觀本性中的
至善之舉,為此你將付出你的肉體,
它熱淚涔涔,空無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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