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越大,我想郭蕙想得越清晰。仿佛,還聞到她身上的淡淡暗香。最近更是如此。

鎮上大家在傳言,這地方要升格了。河畔和附近那兩條街,美化得越來越叫人感到陌生。許多故事便開始在敲我的記憶。

許多事,是真的一去不回來了。我倒是不慌,反正郭蕙會留下來;我是說,她的故事。


妻子不同意我用“故事”二字;堅持說 “是往事,舊事;是年少強說愁的韻--事--”。

“的確是故事,”我的說法是:“是有關一位故人的事,一個過去的人,一段過去的事。”


“你真的認為是過去了?”這個聰明伶俐的女子,擺明是在挑戰我面對現實。

(Feature Photo: River rocks by Todd Wall,www.facebook.com/todd.wall2

我笑了笑,往河畔走去。那兒新建了一座水泥碼頭。漆得血紅的柱子,扶欄和遮瓦,倒影在濁黃的河裏,水光回蕩,看來就像是一團團無法彌散的褐血。

報紙前後至少說了五次,這地方能漆上黑色,是某某頭頭幾經波折爭取回來的。他建議,為了表示我們的親善,一桶桶的漆,就由我們自己街坊捐出。

從前,沿河都是大大小小的石頭。不見石頭的地方,便長滿了蘆葦莽叢,那是水鳥們的神秘森林。

年紀越大,腦子裏的頻道好像越來越多,想事情卻想得特別具體。

熒幕上一會兒閃出黑白鏡頭,是最後一天上小學,起勁地唱著哀傷的畢業歌;一會兒放映繽紛場景,是大兒子的成年慶生會。……好像是誰手控遙控器,不斷地東跳西跳。

轉到大河的那一幕,我總看見,郭蕙坐在河畔一株恒倒的椰樹上。一切便很祥和,不再跳動;她安靜地看著河面,水光灩瀲,似乎想得很遙遠很遙遠。

我則安靜的看著她,腦子卻是迷迷糊糊的,沒法子想東西,只好低下頭閱讀香港寄來的《當代文藝》。要不,就卷起褲管,找條樹枝去驅趕石縫裏的魚蝦。

這時,郭蕙就會和我說話:“你別干擾他們好嗎?”

後來,上遊開始在推樹,挖泥。聲音很遠很遠都聽得清清楚楚,像是誰在慘叫。就算是聾子,也看見河水在轉黃、轉褐,蘆葦在減少。水鳥和魚慢慢不見了。

郭蕙去和那些人吵了一頓,回來便病倒了。大家說,郭蕙是在河邊坐多了,碰上“不乾凈的東西”。

可不是,一個大姑娘,一直都是安安靜靜的,怎麽突然生氣地罵起人來?

她的爸爸媽媽去問神,“我們小蕙是不是撞了什麽邪,我們要怎麽做才能求得他的寬恕?”

我說:“你們怎麽可以這麽說,誰撞邪了?無端端的,要求誰寬恕?你們應該問郭蕙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廟祝把我趕了出來,吆喝我說:“你們年輕人懂得什麽!”

郭蕙高燒了三天便死了。據說她喝了鳳仙、牡丹、向日葵,十幾種鮮花浸過的河水,喝了好多,卻一直沒退熱。口裏老是喃喃自語:“髒…髒…”

郭蕙死後,蘆葦也死了。到河畔的人越來越少,大家警告小孩子:“這條河鬧鬼,誰的運氣低,誰就見鬼!”

也有人說看見過郭蕙,就坐在河畔石頭上橫倒的那株椰樹上。我半信半疑去找她,她沒來。也許是因為河床越來越淺,河水淹上了石堆和椰樹,她沒地方坐。

長官過兩天要來遊河,碼頭上掛上一幅布條,說是“城市繁榮,人民幸福”。

我不知道那“人民”包不包括我,包不包括住在河濱街的左鄰右舍。以前,風雨再大,這條河從不淹水,大家更不必爬到屋頂上,向長官領一條麵包,笑張臉陪他拍照登報紙。


昨天,我走到水泥碼頭那兒,幾位地方上的頭頭,還有賣翻版光碟、開小旅館的--我也搞不清楚,他們的身份是否重疊--在那兒“釣魚”。

有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在一旁說:“這條河那來的魚?”他旁邊的小孩,大概是他的弟弟,跟著說道:“河裏全是垃圾!”


其中一個頭頭趕他們走:“你們小孩懂什麽!”

說完,他轉身對其他幾個人說:“先練習一下,你們首先在這兒悠閑地釣魚。記住,你們是熱愛這條河的市民。我們老板的車子一到,你們就要熱情地放下釣竿,湊上前和他握手言歡。記住,到時會有很多相機對著你們……,別忘了笑……,自然一點。”

其中一位問:“笑完了,我們幹什麽?”頭頭說:“說話,好像老朋友那樣,說話!”“非親非故,有什麽好說的,可以討東西嗎?”……。

我望向郭蕙以前常坐的地方。石頭、椰樹都看不見了。可是,我這回看得很清楚,她朝我笑了笑。淒然的一笑。(18.02.1999 蒲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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