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1 魔幻
星期一。清晨。上班時間。入站停下的輕快鐵上, 他望向窗外;逆向而來的另 一列車上,她也望向窗外。她的眼睛接觸到他的眼睛。她是他的初戀情人,幾年前分手後便失去了音訊。正當他猶豫要不要趕過去, 和她說幾句話,列車開動了。閉上眼睛,他想,算了吧,自己可能認錯人了。
就在此時,奇怪的事發生了,她竟然站在他面前,深情望著他微笑。然後,他倆手牽著手,飄出了車廂,在吉隆坡的上空,像兩朵瀟灑的雲在翻轉嬉戲,看著熙熙攘攘的車潮,棲棲皇皇的人群。而輕快鐵裏的其他搭客,在繼續讀著報章,打瞌睡,冷漠的東張西望。誰也沒發現到,他們飄上了天空。
讀到這兒 , 你要說話了,分手後消失人海的城市男女,多年後,在兩列不同方向的輕快鐵上,透過窗口,同時看見彼此,是現實中可能的事。然而,女主角原來在開動中的另一列車上,卻突然出現在男主角的車廂,太陽下那有這等事?更不可思議的是,兩人居然雙雙飄出車廂。
(Feature Photo: Girl in the Other Car by Gary Cohen, http://streetographer.com/)
這是小說家的特權; 對現實世界來說是不可能的事,在小說家的心靈世界,卻是真實不過的事實。
戀人分手,多年後在兩列逆向的輕快鐵上,透過窗口,同時看見彼此,這等事,百萬人中也無一人遭遇過。而我們卻不否認,這是現實的、可能的事。日常,我們都曾經透過車子、巴士、火車、輕快鐵的窗口,和車外的人的目光接觸過。這是普遍的經驗,簡單、外在、直接。稍加想像和推理,我們可以很容易的,便把這經驗轉換成小說人物的境遇,而同意它吻合現實。
另一方面,在現實生活裏,每個人也都有過另一種經驗:我們靜靜坐在公車上,或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閉上眼睛,想著牽腸的人、掛肚的事。牽掛得炙烈,那人與事,一下間便澎湃洶湧灌滿心頭。曾有的種種觸動,非常清晰的,再次回旋我們眼前,回旋耳畔、肌膚,甚至鼻息和口腔,赤裸裸的撕扯我們的情緒。這時候,意識是掉隊的大雁,在沼澤旁哀鳴;是離群的魚,在人潮裏失去方向的遊;是……,在……是什麽東西在那兒幹什麽,誰知道得那 麽多?往往,連我們自己也搞不清楚,在心緒強烈的時候,意識會發生什麽事。
這是很個人的經驗,內在、隱晦、特殊。這經驗,對作者的心靈,就算沖撞得再激烈,留下的鑿痕再深刻,對旁人來說也是完全抽象的。當作者以文字表達出這份感受,我們要是堅持只有興致知道:“太陽下那有這等事?”(魚怎麽可能在人潮裏遊走?)恐怕就會錯過文學至境。我們應該把眼光放在:“作者這麽 表達,是什麽意思,有何意義?” 我們所要解讀的,已經不是那經驗本身;而是經驗所 標示的符號。
我們端詳那符號,就像看一幅畫,看一只在人潮裏遊走的魚,從而看見其存在狀況,是多困難、多無所適從,隨時將告別空氣。看得用心,不僅看見了作者低泣的靈魂,常常,我們也看見自己在某種情況下,有過同樣的心情;於是領悟到,能表達出來的靈魂永遠不孤獨。就算是用文字。
古樹年輪上的灼印,從軀幹的表層上看不出什麽,卻是它生命掙紮的真實記錄。古樹要是也寫小說,那年它和野火生死搏鬥,及時刮起的風,及時下的雨 ,在筆下恐怕就是小天使從天而降,領著它在空中翺翔。現實裏,誰見過小天使由天上飛下來?誰見過一株樹在空中翺翔?但我們知道,古樹沒騙我們。
而且,我們很願意和它一起飛。(2000年12月30日,南洋文藝)
2 武俠
許多人都是讀武俠小說長大的,他們的最高思維,不會超過武俠小說的格局。可惜他們讀的多是港臺作品;不讀司馬遷的《刺客列傳》。
港臺作家寫的是現代喜劇,搔癢最好;司馬遷展現的是古典悲劇,適合療傷。搔癢固然舒服,底子不好的,搔癢搔得太厲害,皮膚卻難免紅腫、生膿,不吃藥打針,有腐爛的危險;而療傷當然不會愉快,卻有助於轉換體質。
司馬遷講的是真實的人;渺小、卑微、實實在在的人。在暴君荷政、兵荒馬亂的年代,沒辦法活下去了, 又缺少現代的法治途徑,就想憑一個人的力量,找一個機會,下手把暴君幹了,好讓老百姓有好日子過。
皇帝當然都由兵將重重保護著。刺客以一己的身手、刀劍,面對千百強將悍兵,難免落得腹破腸流、灑血伏屍。一場打鬥下來,大家希望他死的人沒死,不希望他死的倒死了,人世間的悲哀與真實,就在這兒。
以一己之卑小,面對一個體制之龐大,知其不可而仍為之,我們說他們是:俠客,因為他們以自己的生命極致,將俠風義骨表現出來。他當時可能沒現代人想得那麽多,更不會想得那麽復雜,但堅信他所覺受到的俠義,是一種對自己生命交待的承諾,一種行為,一 個過程;目的就在這行為過程中,不在那結果的成或敗。
讀《刺客列傳 》,終要在“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 ”的嘆息聲中掩卷。但畢竟是“其人雖已歿,千載有余情”,個人的歷史作用,得到肯定;民族的奮發、提升,獲得啟發。
今天,俠風義骨仍在許多人身上活著,或至少在他們自己口裏活著。真的刀槍退位,腦袋變成無形的刀槍,還得到法治的保護,科技的支援,照說個人對民族的奮發和提升,有更大的作為才是。奈何發揮出來的,倒是娛樂作用多於歷史作用。分析下來,是因為武俠小說看多了,或更乾脆 ,連書也不看,看電影好了。
看武俠片,該死的人通常都死掉,不死也武功全廢,只好改邪歸正;不該死的人,大多活了下來,而且還當上了武林盟主;不想當盟主的,還變成了淡泊名利、崇高脫俗的偉人。邪惡的強大勢力,總被善良的一小群人消滅了,江湖從此太平,武林今後團結。
這裏頭的俠義,是一種結果,就算有的時候來得曲折,也是為了展現更大的戲劇作用,最後都是皆大歡喜的收場。 這是喜劇教人愛不釋手的地方; 也是叫人空虛、不真實的地方。
可憐司馬遷的刺客出世得太早,迷信自己胸中的俠義,手裏的短匕或長劍;身手再好,也是一個常人的能耐,一 腔熱血 ,一鼓作氣 ,就殺出去了 ,從此沒回來。
歷史就是這麽殘酷 ,許多事情總是來不及;要是刺客們來得及,看到港臺的武俠小說、武俠片,他們就可以仿效那些漂亮好看的俠客,先爬上天山找到仙洞,或是跋涉異境尋索古寺,拜得奇人高僧,獲贈天下第一絕學秘訣,拿到世間無雙寶刀絕劍。下山後,江湖搬演好戲,惡人就此有難,正義終於水落石出。
唸童話,唸歷史,本來是個人的趣味。只是第一訣學、無雙刀劍的事看多了,變成許多人看待世事的眼睛。每當黨團、國家選舉,有些人便手忙腳亂,在找 他們的訣學和刀劍,希望在最短的時間內,斷對手咽喉,致其於死地,好伸張本身陣營所標簽的正義,傾銷自己品牌的真理。那種狂熱的信心,連自己也相 信了,社會可能一勞永逸取得渴盼的改變,一了百了過著太平歲月。
媒體烹飪有關事件,也猶如處理江湖恩怨、武林風波。大眾樂得看一場戲,興趣總在結果怎樣,誰勝誰負,失去了可以理清一些觀念的機會。大家可以正經作業的專心與信心,可以嚴肅建設的時間與精神,都一道賠上消耗了。而在很投入、很嚴肅討論問題的各方,總是找來自己人,很安全很友善的,彼此實踐附和式對話,相互貢獻催眠式交流。討論得越久,越覺得第一訣學、無雙兵器在握,越是相信自己陣營不是真命天子,也是正人君子,沒理由不以喜劇收場。
豈知鬧劇往往就這樣開始。
(2000年12月30日,南洋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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