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發:張徹 ~ 一位導演,一部戲 (二)

孤獨血戰:在定義與結論之間

自小看著張徹的電影長大;長大後,目睹他的電影像一抹夕陽退出戲院。但我也看見他當年的“張家班”諸好漢,好長的一段時間,仍在香港獨當一面。他的電影裏的許多原型,不管是古裝、清裝、民初或現代,換了名字和故事,換了演員,仍然在銀幕上孤獨的血戰,然後壯烈的死去。“

一位導演一生只拍一部電影”?我忽然很在乎定義和結論之類的東西,覺得自己的意識在爬樓梯,雙眼一直在盯著無邊的上頭,雙腳往右邊轉了又轉。轉了又轉。眼前的景象和腳下的動作,重復又重復,卻似乎什麽也沒改變。

我想起十年前在中國東北的軍港旅順,一個人一步一步旋轉著走上白玉山塔。秋雨後深暮的風聲,回轉在大約二十層樓高的花崗石巖落地墻上,鑽過直透塔頂的螺旋鐵梯冷冷的呼嘯。定義和總結自己所熟悉的事,何曾容易?

我刻意拖延我的寫作,跑去看吳宇森為好萊塢導演的《追風武士》。呵,張徹其實並沒有死:男性與男性在苦難中的情誼;抑郁不得誌的漢子,在友好的生死中,突然看見生命的真義;血性男兒在比個人巨大得多的險惡處境裏,身負重傷仍然表現出勇氣與深意……,這不是張徹的電影一貫的主張嗎?

看到日本軍人的武士刀一揮,美國大兵的人頭滾下來的那一幕,我甚至想起姜大衛、狄龍、井莉演的《惡客》(海報見上圖)。讓我這麽說好了,一件事永遠是:另一件事的隱喻。

時光移轉,電影的年代分歧,大概也只是技術的區別;有的東西時間永遠沒法子消滅。從香港到好萊塢的空間擴延,反而加強了它。

敘事權威:一次私人的會心遭遇

黃沾問,我們這一代,誰沒看過張徹的電影(《張徹近作集》序)?一位我們看過他許多電影的導演死了,所看過的戲,竟變成一部開放式的現代小說;既可以一頁一頁乖乖的看讀下去,也可以東看一章,西覽一節,再自行將所看過的東西串上來,完成你自己所要說故事。

導演已經把他敘述的權威交出。戲裏的種種言說和隱喻,固執和背叛,弦歌和風聲,景色和光澤,拼命和血影,一個凝視的特寫或逆光處理,一個慢動作的翻騰的無聲畫面,一排不斷交叉剪接的鏡頭,此時似乎是掉亂了的詞句,無妨沿路收集起來,合成一次私人的會心的遭遇。看戲,不就是這樣子嗎?

《遊戲之屋》與《殺人拼圖》的導演大衛馬密,鼓勵有誌於當導演的人,去讀佛洛伊德的《夢的解析》,還有榮格的《記憶夢影像》。

夢裏的恐怖與美麗,無疑是連接個別生命事件的結果,它們原是瑣碎、不相關、似乎無意義的,就像電影中一組一組獨立的鏡頭,經過並置拼湊後,就能回答設定的問題。“所有的電影都是夢的段落。”(《導演功課》頁33)

看戲經驗,真的是私人的珍藏相簿,一旦掀開,總會看見一張照片與另一張照片毗鄰,思緒遂在列隊的許多照片中化成流質,跳過許多細節而四處悠蕩。

我說吳宇森的《追風武士》(國內譯作《獵風行動》或《風語者》),有一幕戲使我想起張徹的的《惡客》,記憶便順著雪坡曲線滑下;想到《惡客》捧紅了來自日本的倉田保昭,而張徹本身破天荒在片中客串日本黑幫頭子;這是另一部時裝動作片《拳擊》的續集;《拳擊》大概是第一部以泰拳為題材的華語片;張徹所導演的第一部電影《阿里山風雲》(劇照見下圖),也是臺灣第一部由中國人本身所拍的電影;他為此片寫的歌《高山青》,已唱成了風靡全球的臺灣民謠,甚至曾在外交場合,誤被當著“中華民國國歌”演奏。(5.10.2002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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