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惠敏·生命與意義:論狄爾泰的「體驗」概念與間在解釋學 9

與文學的情況十分接近,歷史與概念的關系也是對立和對抗的。關於歷史,狄爾泰亦曾毫不猶豫地斷言:「它是一個整體,但從來不會完成。」因為歷史只在時間的流動和流逝中展現自身,沒有終點,甚至可能連起點都沒有,所以歷史不能形成一個整體。平素所謂整體者,不過是歷史學家在意識層面提升生命實在的結果而已。整體是意識的虛構,是哲學對實在的限定性規劃。在狄爾泰,歷史是不可整體闡釋的。說到底,這是因為歷史是生命的外化和活動,與概念本質上不屬於一類。

豈止是個體、文學和歷史,精神科學的一切對象都有著因生命之堅硬的內核而無法被概念、邏輯所洞穿的情況。這個對象幾乎無所不包,人類生活自不待言,即便自然界的事物,例如山川河流、頑石草木、飛禽走獸等等,一旦成為人的對象,與人發生關聯,便即刻被賦予生命以及無解的生命之謎。

從其對象上說,狄爾泰發展的是廣義解釋學,它不再局限於書寫文本尤其是其中被視為經典的文本,而是將一切都當作文本來理解:「這一理解包括了從對嬰幼兒的牙牙學語到對哈姆雷特或理性批判的所有把握。普通石頭、大理石,呈音樂形式的聲調,做表情、講話、書寫,行為、經濟制度、憲法,等等,從中都表露出同一種人類精神,它們都需要解釋。」說「需要解釋」,無異於承認它們都「難以解釋」,都有其解釋不透的內涵。正是基於這種考慮,荷蘭學者約斯·德·穆爾曾轉引狄爾泰的一句話作為其《有限性的悲劇:狄爾泰的生命解釋學》一書的題記和結語:「一切時代的思想家和詩人都試圖解讀那張神秘的、無底的生命面孔,其微笑的唇角,憂郁的眼神,但這種解讀也是沒有止境的。」

生命有面孔,有豐富的面部表情,這一方面意味著,人們的解讀不是無跡可求的,人是蹤跡的動物、符號的動物,精神科學則是蹤跡和符號的科學;另一方面,對蹤跡的解讀仍不可能獲得最終答案,因為生命有秘不示人的東西,是探不到底的,拒絕揭示、解釋和闡釋,一言以蔽之,拒絕理性之光探照。這個道理適用於一切思考著的人和他們的探究對象,這些對象都可以被視為「生命面孔」、生命的表現或符號體系。用劉勰的話說,一旦有解釋學家因果性地「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其結果必將不是「雖幽必顯」,而是恰恰相反的「雖顯必幽」。於是乎,「生命面孔」成了生命的面紗或面具,表現意味著偽飾,符指異化為「非指」。面對生命的符號和外觀,我們只能以生命而體驗之,以身體而撫摸之,此中奧秘不可言傳。

不能否認,這的確就是狄爾泰本人的觀點,而非我們一廂情願的讀解。然而,正如上一節所展示的那樣,這僅僅是狄爾泰觀點的一個方面,如果只是執守這一面而全然不顧及另一面,即文學和歷史之可闡釋的一面,那麼我們就會將狄爾泰的觀點混同於蘇珊·桑塔格的文學(反)闡釋學和海登·懷特的歷史(反)闡釋學。眾所周知,桑塔格視闡釋為理智對藝術和世界的復仇,懷特把歷史看作文學或敘述(講故事),對他們來說,原本和歷史從來都不存在,早已被淹沒在話語性的闡釋和建構之中。

延續閱讀:

奇思妙想視界·狄爾泰《體驗與詩》體驗的個體性(內在性)

伽達默爾:「體驗」一詞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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