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還我緣緣堂
二月九日天陰,居萍鄉暇鴨塘蕭祠已經二十多天了。這裏四面是田,田外是山,人跡少到,靜寂如太古。加之二十多天以來,天天陰雨,房間裏四壁空虛,行物蕭條,與兒相對枯坐,不啻囚徒。次女林先性最愛美,關心衣飾,閑坐時舉起破碎的棉衣袖來給我看,說道:“爸爸,我的棉袍破得這麽樣了!我想換一件駱駝絨袍子。可是它在東戰場的家裏——緣緣堂樓上的朝外櫥裏——不知什麽時候可以去拿得來,我們真苦,每人只有身上的一套衣裳!可惡的日本鬼子!”我被她引起很深的同情,心中一番惆悵,繼之以一香憤懣。她昨夜睡在我對面的床上,夢中笑了醒來。我問她有什麽歡喜。她說她夢中回緣緣堂,看見堂中一切如舊,小皮箱裏的明星照片一張也不少,歡喜之余,不覺笑了醒來,今天晨間我代她作了一首感傷的小詩:兒家住近古錢塘,也有朱欄映粉墻。
三五良宵團聚樂,春秋佳日嬉遊忙。
清平未識流離苦,生小偏遭破國殃。
昨夜客窗春夢好,不知身在水萍鄉。
平生不曾作過詩,而且近來心中只有憤懣而沒有感傷。這首詩是偶被環境逼出來的。我嫌惡此調,但來了也聽其自然。
鄰家的洪恩要我寫對。借了一枝破大筆來。拿著筆,我便想起我家裏的一抽鬥湖筆,和寫對專用的桌子。寫好對,我本能伸手向後面的茶幾上去取大印子,豈知後面並無茶幾,更無印子,但見蕭家祠堂前的許多木主,蒙著灰塵站立在神祠裏,我心中又起一陣憤懣。
晚快章桂從萍鄉城裏拿郵信回來,遞給我一張明片,嚴肅地說:“新房子燒掉了!”我看那明片是二月四日上海裘夢痕寄發的。信片上有一段說:“一月初上海新聞報載石門灣緣緣堂已全都焚毀,不知尊處已得悉否”;下面又說:“近來報紙上常有誤載,故此消息是否確鑿不得而知。”此信傳到,全家十人和三個同逃難來的親戚,齊集在一個房間裏聚訟起來,有的可惜櫥裏的許多衣服,有的可惜堂上新置的桌凳。一個女孩子說:大風琴和打字機最舍不得。一個男孩子說:秋千架和新買的金雞牌腳踏車最肉痛。我妻獨掛念她房中的一箱墊錫器和一箱墊磁器。她說:“早知如此,悔不預先在秋千架旁的空地上掘一個地洞埋藏了,將來還可去發掘。”正在惋惜,丙潮從旁勸慰道:“信片上寫著‘是否確鑿不得而知’,那麽不見得一定燒掉的。”大約他看見我默默不語,猜度我正在傷心,所以這兩句照著我說。我聽了卻在心中苦笑。他的好意我是感謝的。但他的猜度卻完全錯誤了。我離家後一日在途中聞知石門灣失守,早把緣緣堂置之度外,隨後陸續聽到這地方四得四失,便想象它已變成一片焦土,正懷念著許多親戚朋友的安危存亡,更無余暇去憐惜自己的房屋了。況且,沿途看報某處陣亡數千人,某處被敵虐殺數百人,象我們全家逃出戰區,比較起他們來已是萬幸,身外之物又何足惜!我雖老弱,但只要不轉乎溝壑,還可憑五寸不爛之筆來對抗暴敵,我的前途尚有希望,我決不為房屋被焚而傷心,不但如此,房屋被焚了,在我反覺輕快,此猶破釜沈舟,斷絕後路,才能一心向前,勇猛精進。丙潮以空言相慰,我感謝之余,略覺嫌惡。
然而黃昏酒醒,燈孤人靜,我躺在床上時,也不免想起石門灣的緣緣堂來。此堂成於中華民國二十二年,距今尚未滿六歲。形式樸素,不事雕而高大軒敞。正南向三開間,中央鋪方大磚,供養弘一法師所書《大智度論·十喻贊》,西室鋪地板為書房,陳列書籍數千卷。東室為飲食間,內通平屋三間為廚房、貯藏室、及工友的居室。前樓正寢為我與兩兒女的臥室,亦有書數千卷。西間為佛堂,四壁皆經書。東間及後樓皆家人臥室。五年以來,我已同這房屋十分稔熟。現在只要一閉眼睛,便又歷歷地看見各個房間中的陳設,連某書架中第幾層第幾本是什麽書都看得見,連某抽鬥(兒女們曾統計過,我家共有一百二十五只抽鬥)中藏著什麽東西都記得清楚。現在這所房屋已經付之一炬,從此與我永訣了!
我曾和我的父親永訣,曾和我的母親永訣,也曾和我的姐弟及親戚朋友們永訣,如今和房子永訣,實在值不得感傷悲哀。故當晚我躺在床裏所想的不是和房子永訣的悲哀,卻是毀屋的火的來源。吾鄉於中華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六日,吃敵人炸彈十二枚,當場死三十二人,毀房屋數間。我家幸未死人,我屋幸未被毀。後於十一月二十三日失守,失而復得,得而復失,失而復得,得而復失,……以至四進四出,那麽焚毀我屋的火的來源不定;是暴敵侵略的炮火呢,還是我軍抗戰的炮火呢?現在我不得而知。但也不外乎這兩個來源。
於是我的思想達到了一個結論:緣緣堂已被毀了。倘是我軍抗戰的炮火所毀,我很甘心!堂倘有知,一定也很甘心,料想它被毀時必然毫無怨怖之色和淒慘之聲,應是驀地參天,驀地成空,讓我神聖的抗戰軍安然通過,向前反攻的。倘是暴敵侵略的炮火所毀,那我很不甘心,堂倘有知,一定更不甘心。料想它被焚時,一定發出喑嗚叱咤之聲:“我這裏是聖跡所在,麟鳳所居。爾等狗彘豺狼膽敢肆行焚毀!褻瀆之罪,不容於誅!應著爾等趕速重建,還我舊觀,再來伏法!”無論是我軍抗戰的炮火所毀,或是暴敵侵略的炮火所毀,在最後勝利之日,我定要日本還我緣緣堂來!東戰場、西戰場、北戰場,無數同胞因暴敵侵略所受的損失,大家先估計一下,將來我們一起同他算帳!
1938年
告緣緣堂在天之靈
去年十一月中,我被暴寇所逼,和你分手,離石門灣,經杭州,到桐廬小住。後來暴寇逼杭州,我又離桐廬經衢州、常山、上饒、南昌,到萍鄉小住。其間兩個多月,一直不得你的消息,我非常掛念。直到今年二月九日,上海裘夢痕寫信來,說新聞報上登著:石門灣緣緣堂於一月初全部被毀。噩耗傳來,全家為你悼惜。我已寫了一篇《還我緣緣堂》為你伸冤。(登在《文藝陣線》上)現在離開你的忌辰已有百日,想你死後,一定有知。故今晨虔具清香一支,為爾禱祝,並為此文告你在天之靈:你本來是靈的存在。中華民國十五年,我同弘一法師住在江灣永義裏的租房子裏,有一天我在小方紙上寫許多我所喜歡而可以互相搭配的文字,團成許多小紙球,撒在釋迦牟尼畫像前的供桌上,拿兩次鬮,拿起來的都是“緣”字,就給你命名曰“緣緣堂”。當即請弘一法師給你寫一橫額,付九華堂裝裱,掛在江灣的租房裏。這是你的靈的存在的開始。後來我遷居嘉興,又遷居上海,你都跟著我走,猶似形影相隨,至於八年之久。
到了中華民國廿二年春,我方才給你賦形,在我的故鄉石門灣的梅紗弄裏,我的老屋的後面,建造高樓三楹,於是你就墮地。弘一法師所寫的橫額太小,我另請馬一浮先生為你題名。馬先生給你寫三個大字,並在後面題一首偈:能緣所緣本一體,收入鴻蒙入雙眥。
畫師觀此悟無生,架屋安名聊寄耳。
一色一香盡中道,即此××非動止。
不妨彩筆繪虛空,妙用皆從如幻起。
第一句把我給你的無意的命名加了很有意義的解釋,我很歡喜,就給你裝飾:我辦一塊數十年陳舊的銀杏板,請雕工把字鐫上,制成一匾。堂成的一天,我在這匾上掛個彩球,把它高高地懸在你的中央。這時想你一定比我更加歡喜。後來我又請弘一法師把《大智度論·十喻贊》寫成一堂大屏,托杭州翰墨林裝裱了,掛在你的兩旁。匾額下面,掛著吳昌碩繪的老梅中堂。中堂旁邊,又是弘一法師寫的一副大對聯,文為《華嚴經》句:“欲為諸法本,心如工畫師。”大對聯的旁面又掛上我自己寫的小對聯,用杜詩句:“暫止飛烏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中央間內,就用以上這幾種壁飾,此外毫無別的流俗的瑣碎的掛物,堂堂莊嚴,落落大方,與你的性格很是調和。東面間裏,掛的都是沈之培的墨跡,和幾幅古畫。西面一間是我的南書房,四壁圖書之外,風琴上又掛著弘一法師的長對,文曰:“真觀清凈觀,廣大智慧觀;梵音海潮音,勝彼世間音。”最近對面又掛著我自己寫的小對,用王荊公之妹長安縣君的詩句:“草草杯盤供語笑,昏昏燈火話平生。”因為我家不裝電燈,(因為電燈十一時即熄,且無火表)用火油燈。我的親戚老友常到我家閑談平生,清茶之外,佐以小酌,直至上燈不散。油燈的暗淡和平的光度與你的建築的親和力,籠罩了座中人的感情,使他們十分安心,談話娓娓不倦。故我認為油燈是與你全體很調和的。總之,我給你賦形,非常註意你全體的調和,因為你處在石門灣這個古風的小市鎮中,所以我不給你穿洋裝,而給你穿最合理的中國裝,使你與環境調和。因為你不穿洋裝,所以我不給你配置摩登家具,而親繪圖樣,請木工特制最合理的中國式家具,使你內外完全調和。記得有一次,上海的友人要買一個木雕的捧茶盤的黑人送我,叫我放在室中的沙發椅子旁邊。我婉言謝絕了。因為我覺得這家具與你的全身很不調和,與你的精神更相反對。你的全身簡單樸素,堅固合理;這東西卻怪異而輕巧。你的精神和平幸福,這東西以黑奴為俑,殘忍而非人道。凡類於這東西的東西,皆不容於緣緣堂中。故你是靈肉完全調和的一件藝術品!我同你相處雖然只有五年,這五年的生活,真足夠使我回想:春天,兩株重瓣桃戴了滿頭的花,在你的門前站崗。門內朱欄映著粉墻,薔薇襯著綠葉。院中的秋千亭亭地站著,檐下的鐵馬丁東地唱著。堂前有呢喃的燕語,窗中傳出弄剪刀的聲音。這一片和平幸福的光景,使我永遠不忘。夏天,紅了的櫻桃與綠了的芭蕉在堂前作成強烈的對比,向人暗示“無常”的至理。葡萄棚上的新葉把室中的人物映成青色,添上了一層畫意。垂簾外時見參差的人影,秋千架上常有和樂的笑語。門前剛才挑過一擔“新市水蜜桃”,又挑來了一擔“桐鄉醉李”。堂前喊一聲“開西瓜了!”霎時間樓上樓下走出來許多兄弟姊妹。傍晚來一個客人,芭蕉蔭下立刻擺起小酌的座位。這一種歡喜暢快的生活,使我永遠不忘。
秋天,芭蕉的長大的葉子高出墻外,又在堂前蓋造一個重疊的綠幕。葡萄棚下的梯子上不斷地有孩子們爬上爬下。窗前的幾上不斷地供著一盆本產的葡萄。夜間明月照著高樓,樓下的水門汀好象一片湖光。四壁的秋蟲齊聲合奏,在枕上聽來渾似管弦樂合奏。這一種安閑舒適的情況,使我永遠不忘。
冬天,南向的高樓中一天到晚曬著太陽。溫暖的炭爐裏不斷地煎著茶湯。我們全家一桌人坐在太陽裏吃冬舂米飯,吃到後來都要出汗解衣裳。廊下堆著許多曬幹的芋頭,屋角裏擺著兩三缸新米酒,菜櫥裏還有自制的臭豆腐幹和黴千張。星期六的晚上,孩子們陪著我寫作到夜深,常在火爐裏煨些年糕,洋竈上煮些雞蛋來充冬夜的饑腸。這一種溫暖安逸的趣味,使我永遠不忘。
你是我安息之所。你是我的歸宿之處。我正想在你的懷裏度我的晚年,我準備在你的正寢裏壽終。誰知你的年齡還不滿六歲,忽被暴敵所摧殘,使我流離失所,從此不得與你再見!
猶記得我同你相處的最後的一日:那是去年十一月六日,初冬的下午,芭蕉還未雕零,長長的葉子要同粉墻爭高,把濃重的綠影送到窗前。我坐在你的西室中對著蔣堅忍著的《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史》,一面閱讀,一面劄記,準備把日本侵華的無數事件——自明代倭寇擾海岸直至“八一三”的侵略戰——一一用漫畫寫出,編成一冊《漫畫日本侵華史》,照《護生畫集》的辦法,以最廉價廣銷各地,使略識之無的中國人都能了解,使未受教育的文盲也能看懂。你的小主人們因為杭州的學校都遷移了,沒有進學,大家圍著窗前的方桌,共同自修幾何學。你的主母等正在東室裏做她們的縫紉。兩點鐘光景,忽然兩架敵機在你的頂上出現,飛得很低,聲音很響,來而復去,去而復來,正在石門灣的上空兜圈子。我知道情形不好,立刻起身喚家人一齊站在你的墻下。忽然,砰的一聲,你的數百塊窗玻璃齊聲叫喊起來。這分明是有炸彈投在石門灣的市內了,然我還是猶豫未信。我想,這小市鎮內只有四五百份人家,都是無辜的平民,全無抗戰的設備。即使暴敵殘忍如野獸,炸彈也很費錢,料想他們是不肯濫投的。誰知沒有想完,又是更響的兩聲,轟!轟!你的墻壁全部發抖,你的地板統統跳躍,桌子上的熱水瓶和水煙筒一齊翻落地上。這兩個炸彈投在你後門口數丈之外!這時候我家十人準備和你同歸於盡了。因為你在周圍的屋子中,個子特別高大,樣子特別惹眼,是一個最大的目標。我們也想離開了你,逃到野外去。然而窗外機關槍聲不斷,逃出去必然是尋死的。
與其死在野外,不如與你同歸於盡,所以我們大家站著不動。幸而炸彈沒有光降到你的身上。東市南市又繼續砰砰地響了好幾聲。兩架敵機在市空盤旋了兩個鐘頭,方才離去。事後我們出門探看,東市燒了房屋,死了十余人,中市毀了涼棚,也死了十余人。你的後門口數丈之外,躺著五個我們的鄰人,有的腦漿迸出,早已殞命。有的呻吟叫喊,伸起手來向旁人說:“救救我呀!”公安局統計,這一天當時死三十二人,相繼而死者共有一百余人。殘生的石門灣人疾首蹙額地互相告曰:“一定是乍浦登陸了,明天還要來呢,我們逃避吧!”是日傍晚,全鎮逃避一空。有的背了包裹步行入鄉,有的扶老攜幼,搭小舟入鄉。四五百份人家門戶嚴扃,全鎮頓成死市。我正求船不得,南沈浜的親戚蔣氏兄弟一齊趕到,並且放了一只船來。我們全家老幼十人就在這一天的灰色薄暮中和你告別,匆匆入鄉。大家以為暫時避鄉,將來總得回來的。誰知這是我們相處的最後一日呢?
我猶記得我同你訣別的最後的一夜,那是十一月十五日,我在南沈浜鄉間已經避居九天了。九天之中,敵機常常來襲。我們在鄉間望見它們從海邊飛來,到達石門灣市空,從容地飛下,公然地投彈。幸而全市已空,他們的炸彈全是白費的。因此,我們白天不敢出市。到了晚上,大家出去搬取東西。這一天我同了你的小主人陳寶,黑夜出市,回家取書,同時就是和你訣別。我走進你的門,看見芭蕉孤危地矗立著,二十余扇玻璃窗緊緊地閉著,全部寂靜,毫無聲息。缺月從芭蕉間照著你,作淒涼之色。我跨進堂前,看見一只餓瘦了的黃狗躺在沙發椅子上,被我用電筒一照,突然起身,給我嚇了一跳。我走上樓梯,樓門邊轉出一只餓瘦了的老黑貓來,舉頭向我註視,發出數聲悠長而無力的叫聲,並且依依在陳寶的腳邊,不肯離去。我們找些冷飯殘菜餵了貓狗,然後開始取書。我把我所喜歡的、最近有用的、和重價買來的書選出了兩網籃,明天飭人送到鄉下。為恐敵機再來投燒夷彈,毀了你的全部。但我竭力把這念頭遏住,勿使它明顯地浮出到意識上來,因為我不忍讓你被毀,不願和你永訣的!我裝好兩網籃,已是十一點鐘,肚裏略有些饑。開開櫥門,發現其中一包花生和半瓶玫瑰燒酒,就拿到堂西的書室裏放在“草草杯盤供語笑,昏昏燈火話平生”的對聯旁邊的酒桌子上,兩人共食。我用花生下酒,她吃花生相陪。我發現她嚼花生米的聲音特別清晰而響亮,各隆,各隆,各隆,各隆……好象市心裏演戲的鼓聲。我的酒杯放到桌子上,也戛然地振響,滿間屋子發出回聲。這使我感到環境的靜寂,絕對的靜寂,死一般的靜寂,為我生以來所未有。我拿起電筒,同陳寶二人走出門去,看一看這異常的環境。我們從東至西,從南到北,穿遍了石門灣的街道,不見半個人影,不見半點火光。但有幾條餓瘦了的狗躺在巷口,見了我們,勉強站起來,發出幾聲淒慘的憤懣的叫聲。只有下西弄裏一家鋪子的樓上,有老年人的咳嗽聲,其聲為環境的寂靜所襯托,異常清楚,異常可怕。我們不久就回家。我們在你的樓上的正寢中睡了半夜。天色黎明,即起身入鄉,恐怕敵機一早就來。我出門的時候,回頭一看,朱欄映著粉墻,櫻桃傍著芭蕉,二十多扇玻璃窗緊緊地關閉著,在黎明中反射出慘淡的光輝。我在心中對你告別:“緣緣堂,再會吧!我們將來再見!”誰知這一瞬間正是我們的永訣,我們永遠不得再見了!
以上我說了許多往事,似有不堪回首之悲,其實不然!我今謹告你在天之靈,我們現在雖然不得再見,但這是暫時的,將來我們必有更光榮的團聚。因為你是暴敵的侵略的炮火所摧殘的,或是我們的神聖抗戰的反攻的炮火所焚毀的。倘屬前者,你的在天之靈一定同我一樣地憤慨,翹盼著最後的勝利為你復仇,決不會悲哀失望的。倘屬後者,你的在天之靈一定同我一樣地毫不介意;料想你被焚時一定驀地成空,讓神聖的抗戰軍安然通過,替你去報仇,也決不會悲哀失望的。不但不會悲哀失望,我又覺得非常光榮。因為我們是為公理而抗戰,為正義而抗戰,為人道而抗戰。我們為欲殲滅暴敵,以維持世界人類的和平幸福,我們不惜焦土。你做了焦土抗戰的先鋒,這真是何等光榮的事。最後的勝利快到了!你不久一定會復活!我們不久一定團聚,更光榮的團聚!
辭緣緣堂①
走了五省,經過大小百數十個碼頭,才知道我的故鄉石門灣,真是一個好地方。它位在浙江北部的大平原中,杭州和嘉興的中間,而離開滬杭鐵路三十裏。這三十裏有小輪船可通。每天早晨從石門灣搭輪船,溯運河走兩小時,便到了滬杭鐵路上的長安車站。由此搭車,南行一小時到杭州;北行一小時到嘉興,三小時到上海。到嘉興或杭州的人,倘有余閑與逸興,可屏除這些近代式的交通工具,而雇客船走運河。這條運河南達杭州,北通嘉興、上海、蘇州、南京,直至河北。經過我們石門灣的時候,轉一個大灣。石門灣由此得名。無數朱漆欄桿玻璃窗的客船,集在這灣裏,等候你去雇。你可挑選最中意的一只。一天到嘉興,一天半到杭州,船價不過三五圓。倘有三四個人同舟,旅費並不比乘輪船火車貴。勝於乘輪船火車者有三:開船時間由你定,不象輪船火車的要你去恭候。一也。行李不必用力捆紮,用心檢點,但把被、褥、枕頭、書冊、煙袋、茶壺、熱水瓶,甚至酒壺、菜榼……往船艙裏送。船家自會給你布置在玻璃窗下的小榻及四仙桌上。你下船時仿佛走進自己的房間一樣。二也。經過碼頭,你可關照船家暫時停泊,上岸去眺矚或買物。這是輪船火車所辦不到的。三也。倘到杭州你可在塘棲一宿,上岸買些本地名產的糖枇杷、糖佛手;再到靠河邊的小酒店裏去找一個幽靜的座位,點幾個小盆:冬筍、茭白、薺菜、毛豆、鮮菱、良鄉栗子、熟荸薺……燙兩碗花雕。你盡管淺斟細酌,遲遲回船歇息。天下雨也可不管,因為塘棲街上全是涼棚,下雨是不相幹的。這樣,半路上多遊了一個碼頭,而且非常從容自由。這種富有詩趣的旅行,靠近火車站地方的人不易做到,只有我們石門灣的人可以自由享受。因為靠近火車站地方的人,乘車太便當;即使另有水路可通,沒有人肯走;因而沒有客船的供應。只有石門灣,火車不即不離,而運河躺在身邊,方始有這種特殊的旅行法。然客船並非專走長路。往返於相距二三十裏的小城市間,是其常業。蓋運河兩旁,支流繁多,港汊錯綜。倘從飛機上俯瞰,這些水道正象一個漁網。這個漁網的線旁密密地撒布著無數城市鄉鎮,“三裏一村,五裏一市,十裏一鎮,二十裏一縣。”用這話來形容江南水鄉人煙稠密之狀,決不是誇張的。我們石門灣就是位在這網的中央的一個鎮。所以水路四通八達,交通運輸異常便利。我們不需要用腳走路。下鄉,出市,送客,歸寧,求神,拜佛,即使三五裏的距離,也樂得坐船。倘使要到十八裏(我們稱為二九)遠的崇德城裏,每天有兩班輪船,還有各種便船,決不要用腳走路。除了赤貧、大儉,以及背纖者之類以外,倘使你“走”到了城裏,旁人都得驚訝,家人將怕你傷筋,你自己也要覺得吃力。唉!我的故鄉真是安樂之鄉!把這些話告訴每天挑著擔子走一百幾十裏崎嶇的山路的內地人,恐怕他們不會相信,不能理解,或者笑為神話!孟子曰:“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回江南的空前浩劫,也許就是這種安樂的報應罷!
然而好逸惡勞,畢竟是人之常情。克服自然,正是文明的進步。不然,內地人為什麽要努力造公路,築鐵路,治開墾呢?憂患而不進步,未必能生;安樂而不驕惰,決不致死。所以我對於我們的安樂的故鄉,始終是心神向往的。何況天時勝如它的地利呢!石門灣離海邊約四五十裏,四周是大平原,氣候當然是海洋性的。然而因為河道密布如網,水陸的調劑特別均勻,所以寒燠的變化特別緩和。由夏到冬,由冬到夏,漸漸地推移,使人不知不覺。中產以上的人,每人有六套衣服:夏衣、單衣、夾衣、絮襖(木棉的)、小綿襖(薄絲綿)、大綿襖(厚絲綿)。六套衣服逐漸遞換,不知不覺之間寒來暑往,循環成歲。而每一回首,又覺得兩月之前,氣象大異,情景懸殊。蓋春夏秋冬四季的個性的表現,非常明顯。故自然之美,最為豐富;詩趣畫意,俯拾即是。我流亡之後,經過許多地方。有的氣候變化太單純,半年夏而半年冬,脫了單衣換棉衣。有的氣候變化太劇烈,一日之內有冬夏,捧了火爐吃西瓜。這都不是和平中正之道,我很不慣。這時候方始知道我的故鄉的天時之勝。在這樣的天時之下,我們郊外的大平原中沒有一塊荒地,全是作物。稻麥之外,四時蔬果不絕,風味各殊。嘗到一物的滋味,可以聯想一季的風光,可以夢見往昔的情景。往年我在上海功德林,冬天吃新蠶豆,一時故鄉清明賽會、掃墓、踏青、種樹之景,以及綢衫、小帽、酒旗、戲鼓之狀,憬然在目,恍如身入其境。這種情形在他鄉固然也有,而對故鄉的物產特別敏感。倘然遇見桑樹和絲綿,那更使我心中湧起鄉思來。因為這是我鄉一帶特有的產物;而在石門灣尤為普遍。除了城市人不勞而獲以外,鄉村人家,無論貧富,春天都養蠶,稱為“看寶寶”。他們的食仰給於田地,衣仰給於寶寶。所以絲綿在我鄉是極普通的衣料。古人要五十歲才得衣帛;我們的鄉人無論老少都穿絲綿。他方人出重價買了我鄉的輸出品,請“翻絲綿”的專家特制了,視為狐裘一類的貴重品;我鄉則人人會翻,乞丐身上也穿絲綿。“人生衣食真難事”,而我鄉人得天獨厚,這不可以不感謝,慚愧而且惕勵!我以上這一番縷述,並非想拿來誇耀,正是要表示感謝、慚愧、惕勵的意思。讀者中倘有我的同鄉,或許會發生同感。
緣緣堂就建在這富有詩趣畫意而得天獨厚的環境中。運河大轉彎的地方,分出一條支流來。距運河約二三百步,支流的岸旁,有一所染坊店。名曰豐同裕。店裏面有一所老屋,名曰敦德堂。敦德堂裏面便是緣緣堂。緣緣堂後面是市梢。市梢後面遍地桑麻,中間點綴著小橋、流水、大樹、長亭,便是我的遊釣之地了。紅羊之後就有這染坊店和老屋。這是我父祖三代以來歌哭生聚的地方。直到民國二十二年緣緣堂成,我們才離開這老屋的懷抱。所以它給我的蔭庇與印象,比緣緣堂深厚得多。雖然其高只及緣緣堂之半,其大不過緣緣堂的五分之一,其陋甚於緣緣堂的柴間,但在灰燼之後,我對它的悼惜比緣緣堂更深。因為這好比是老樹的根,緣緣堂好比是樹上的枝葉。枝葉雖然比根龐大而美觀,然而都是從這根上生出來的。流亡以後,我每逢在報紙上看到了關於石門灣的消息,晚上就夢見故國平居時的舊事。而夢的背景,大都是這百年老屋。我夢見我孩提時的光景:夏天的傍晚,祖母穿了一件竹布衣,坐在染坊店門口河岸上的欄桿邊吃蟹酒。祖母是善於享樂的人,四時佳興都很濃厚。但因為屋裏太窄,我們姊弟眾多,把祖母擠出在河岸上。我夢見父親中鄉試時的光景:幾方丈大小的老屋裏擁了無數的人,擠得水泄不通。我高高地坐在店夥祁官的肩頭上,夾在人叢中,看父親拜北闕。我又夢見父親晚酌的光景:大家吃過夜飯,父親才從地板間裏的鴉片榻上起身,走到廳上來晚酌。桌上照例是一壺酒,一蓋碗熱豆腐幹,一盆麻醬油,和一只老貓。父親一邊看書,一邊用豆腐幹下酒,時時摘下一粒豆腐幹來餵老貓,那時我們得在地板間裏閑玩一下。這地板間的窗前是一個小天井,天井裏養著烏龜,我們喊它為“臭天井”。臭天井旁邊便是竈間。飯腳水常從竈間裏飛出來,哺養臭天井裏的烏龜。因此煙氣、腥氣、臭氣,地板間裏時有所聞。然而這是老屋裏最精華的一處地方了。父親在室時,我們小孩子是不敢輕易走進去的。我的父親中了舉人之後就丁艱。丁艱後科舉就廢。他的性情又廉潔而好靜,一直閑居在老屋中,四十二歲上患肺病而命終在這地板間裏。我九歲上便是這老屋裏的一個孤兒了。緣緣堂落成後,我常常想:倘得象緣緣堂的柴間或磨子間那樣的一個房間來供養我的父親,也許他不致中年病肺而早逝。然而我不能供養他!每念及此,便覺緣緣堂的建造毫無意義,人生也毫無意義!我又夢見母親拿了六尺桿量地皮的情景:母親早年就在老屋背後買一塊地(就是緣緣堂的基地),似乎預知將來有一天造新房子的。我二十一歲就結婚。結婚後得了“子煩惱”,幾乎年年生一個孩子。率妻子糊口四方,所收入的自顧不暇。母親帶著我的次女住在老屋裏,染坊店至數十畝薄田所入雖能供養,亦沒有余裕。所以造房這念頭,一向被抑在心的底層。我三十歲上送妻子回家奉母。老屋復育了我們三代,伴了我的母親十年,這時候衰頹得很,門坍壁裂,漸漸表示無力再蔭庇我們這許多人了。幸而我的生活漸漸寬裕起來,每年多少有幾疊鈔票交送母親。造屋這念頭,有一天偷偷地從母親心底裏浮出來,鄰家正在請木匠修門窗,母親借了他的六尺桿,同我兩人到後面的空地裏去測量一回,計議一回。回來的時候低聲關照我:“切勿對別人講!”那時我血氣方剛,率然地對母親說:“我們決計造!錢我有準備!”就把收入的預算歷歷數給她聽。這是年輕人的作風,事業的失敗往往由此;事業的速成也往往由此。然而老年人腳踏實地,如何肯冒險呢?六尺桿還了木匠。造屋的念頭依舊沈澱在母親的心底裏。它不再浮起來。直到兩年之後,母親把這念頭交付了我們而長逝。又三年之後,它方才成形具體,而實現在地上。這便是緣緣堂。
猶記得堂成的前幾天,全家齊集在老屋裏等候喬遷。兩代姑母帶了孩童仆從,也來擠在老屋裏助喜。低小破舊的老屋裏擠了二三十個人,肩摩踵接,踢腳絆手,鬧得象戲場一般。大家知道未來的幸福緊接在後頭,所以故意傾軋。老人家幾被小孩子推倒了,笑著喝罵。小腳被大腳踏痛了,笑著叫苦。在這時候,我們覺得苦痛比歡樂更為幸福。低小破舊的老屋比瓊樓玉宇更有光彩!我們住新房子的歡喜與幸福,其實以此為極!真個遷入之後,也不過爾爾;況且不久之後,別的渴望與企圖就來代替你的歡樂,人世的變故行將妨礙你的幸福了!只有希望中的幸福,才是最純粹、最徹底、最完全的幸福。那是我們全家的人都經驗了這種幸福。只有最初置辦基地,發心建造,而首先用六尺桿測量地皮的人,獨自靜靜地安眠在五裏外的長松衰草之下,不來參加我們的歡喜。似乎知道不久將有暴力來摧毀這幸福,所以不屑參加似的。緣緣堂構造用中國式,取其堅固坦白,形式用近世風,取其單純明快。一切因襲、奢侈、煩瑣、無謂的布置與裝飾,一概不入。全體正直。(為了這點,工事中我曾費數百圓拆造過,全鎮傳為奇談)高大、軒敞、明爽,具有深沈樸素之美。正南向的三間,中央鋪大方磚,正中懸掛馬一浮先生寫的堂額。壁間常懸的是弘一法師寫的《大智度論·十喻贊》和“欲為諸法本,心如工畫師”的對聯。西室是我的書齋,四壁陳列圖書數千卷,風琴上常掛弘一法師寫的“真觀清凈觀,廣大智慧觀;梵音海潮音,勝彼世間音”的長聯。東室為食堂,內聯走廊、廚房、平屋。四壁懸的都是沈寐叟的墨跡。堂前大天井中種著芭蕉、櫻桃和薔薇。門外種著桃花。後堂三間小室,窗子臨著院落,院內有葡萄棚、秋千架、冬青和桂樹。樓上設走廊,廊內六扇門,通入六個獨立的房間,便是我們的寢室。秋千院落的後面,是平屋、閣樓、廚房和工人的房間。——所謂緣緣堂者,如此而已矣。讀者或將見笑:這樣簡陋的屋子,我卻在這裏揚眉瞬目,自鳴得意,所見與井底之蛙何異?我要借王禹偁的話作答:“彼齊雲落星,高則高矣。井幹麗譙,華則華矣。止於貯妓女,藏歌舞,非騷人之事,吾所不取。”我不是騷人,但確信環境支配文化。我認為這樣光明正大的環境,適合我的胸懷,可以涵養孩子們的好真、樂善、愛美的天性。我只費六千金的建築費,但倘秦始皇要拿阿房宮來同我交換,石季倫願把金谷園來和我對掉,我決不同意。自民國二十二年春日落成,以至二十六年殘冬被毀,我們在緣緣堂的懷抱裏的日子約有五年。現在回想這五年間的生活,處處足使我憧憬:春天,兩株重瓣桃戴了滿頭的花,在門前站崗。門內朱樓映著粉墻,薔薇襯著綠葉。院中秋千亭亭地立著,檐下鐵馬丁東地響著。堂前燕子呢喃,窗內有“小語春風弄剪刀”的聲音。這和平幸福的光景,使我難忘。夏天,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在堂前作成強烈的對比,向人暗示“無常”的幻相。葡萄棚上的新葉,把室中人物映成綠色的統調,添上一種畫意。垂簾外時見參差人影,秋千架上時聞笑語。門外剛挑過一擔“新市水蜜桃”,又來了一擔“桐鄉醉李”。喊一聲“開西瓜了”,忽然從樓上樓下引出許多兄弟姊妹。傍晚來一位客人,芭蕉蔭下立刻擺起小酌的座位。這暢適的生活也使我難忘。秋天,芭蕉的葉子高出墻外,又在堂前蓋造一個天然的綠幕。葡萄棚上果實累累,時有兒童在棚下的梯子上爬上爬下。夜來明月照高樓,樓下的水門汀映成一片湖光。各處房櫳裏有人挑燈夜讀,伴著秋蟲的合奏。這清幽的情況又使我難忘。冬天,屋子裏一天到晚曬著太陽,炭爐上時聞普洱茶香。坐在太陽旁邊吃冬舂米飯,吃到後來都要出汗解衣服。廊下曬著一堆芋頭,屋角裏藏著兩甕新米酒,菜櫥裏還有自制的臭豆腐幹和黴千張。星期六的晚上,兒童們伴著坐到深夜,大家在火爐上烘年糕,煨白果,直到北鬥星轉向。這安逸的滋味也使我難忘。現在飄泊四方,已經兩年。有時住旅館,有時住船,有時住村舍、茅屋、祠堂、牛棚。但凡我身所在的地方,只要一閉眼睛,就看見無處不是緣緣堂。
平生不善守錢。余剩的鈔票超過了定數,就坐立不安,非想法使盡它不可。緣緣堂落成後一年,這種鈔票作怪,我就在杭州租了一所房子,請兩名工人留守,以代替我遊杭的旅館。這仿佛是緣緣堂的支部。旁人則戲稱它為我的“行宮”。他們怪我不在杭州賺錢,而無端去作寓公。但我自以為是。古人有言:“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我相信這句話,而且想借莊子的論調來加個註解:益就是利。“吾生也有涯,而利也無涯,以有涯遣無涯,殆已!已而為利者,殆而已矣!”所以要遣有涯之生,須為無利之事,杭州之所以能給我盡美的印象者,就為了我對它無利害關系,所見的常是它的藝術方面的原故。那時我春秋居杭州,冬夏居緣緣堂,書筆之余,恣情盤桓,飽嘗了兩地的風味:西湖好景,盡在於春秋二季。春日濃妝,秋季淡抹,一樣相宜。我最喜於無名的地方,遊眾所不會到的地方,玩賞其勝景。我把三潭印月、嶽廟等大名鼎鼎的地方讓給別人遊。人棄我取,人取我與。這是範蠡致富的秘訣,移用在欣賞上,也大得其宜。西湖春秋佳日的真相,我都欣賞過了。蘇東坡說:“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①某雅人說:“晴湖不及雨湖,雨湖不及雪湖。”言之或有其理;但我不敢附和。因為我怕熱怕冷。我到夏天必須返緣緣堂。石門灣到處有河水調劑,即使天熱,也熱得緩和而氣爽,不致悶人。緣緣堂南向而高敞,西瓜、涼粉常備,遠勝於電風扇、冰淇淩。冬天大家過年,賀歲,飲酴酥酒更非回鄉參與不可。我常常往返於石門灣與杭州之間,被別人視為無事忙。那時我讀書並不拋廢,筆墨也相當地忙;而如此忙裏偷閑地熱心於遊玩與欣賞,今日思之,並非偶然;我似乎預知江南浩劫之將至,故鄉不可以久留,所以盡量欣賞,不遺余力的。
“八一三”事起,我們全家在緣緣堂,杭州有空襲,特派人把留守的女工叫了回來,把“行宮”關閉了。城站被炸,杭州人紛紛逃鄉,我又派人把“行宮”取消,把其中的書籍、器具裝船載回石門灣。兩處的器物集中在一處,異常熱鬧。我們費了好幾天的工夫,整理書籍,布置家具。把緣緣堂裝潢得面目一新。鄰家的婦孺沒有坐過沙發,特地來坐坐杭州搬來的沙發。(我不喜歡沙發,因為它不抵抗。這些都是友朋贈送的。)店裏的夥計沒有見過開關熱水壺,當它是個寶鼎。上海南市已成火海了,我們躲在石門灣裏自得其樂。今日思之,太不識時務。最初,漢口的朋友寫信來,說浙江非安全之地,勸我早日率眷赴漢口。四川的朋友也寫信來,說戰事必致擴大,勸我早日攜眷入川。我想起了白居易的《問友》詩:“種蘭不種艾,蘭生艾亦生。根荄相交長,莖葉相附榮。香莖與臭葉,日夜俱長大。鋤艾恐傷蘭,溉蘭恐滋艾。蘭亦未能溉,艾亦未能除。沈吟意不決,問君合如何?”鏟除暴徒,以雪百年來浸潤之恥,誰曰不願,糜爛土地,荼毒生靈,去父母之邦,豈人之所樂哉?因此沈吟意不決者累日。終於在方寸中決定了“移蘭”之策。種蘭而艾生於其旁,而且很近,甚至根荄相交,莖葉相附,可見種蘭的地方選得不好。蘭既不得其所,用不著鋤或溉,只有遷地為良。其法:把蘭好好地掘起,慎勿傷根折葉。然後鄭重地移到名山勝境,去種在杜衡芳芷所生的地方。然後拿起鋤頭來,狠命地鋤,把那臭葉連根鏟盡。或者不必用鋤,但須放一把火,燒成一片焦土。將來再種蘭時,灰肥倒有用處。這“移蘭鋤艾”之策,乃不易之論。香山居士死而有知,一定在地下點頭。
然而這蘭的根,深固得很,一時很不容易掘起!況且近來根上又壅培了許多壤土,使它更加穩固繁榮了。第一:杭州搬回來的家具,把緣緣堂裝點得富麗堂皇,個個房間裏有明窗凈幾,屏條對畫。古聖人棄天下如棄敝屣;我們真慚愧,一時大家舍不得拋棄這些贅累之物。第二:上海、松江、嘉興、杭州各地遷來了許多人家。石門灣本地人就誤認這是桃源。談論時局,大家都說這地方遠離鐵路公路,不會遭兵火。況且鎮小得很,全無設防,空襲也決不會來。聽的人附和地說道:“真的!炸彈很貴。石門灣即使請他來炸,他也不肯來的!”另一人根據了他的軍事眼光而發表預言:“他們打到了松江、嘉興,一定向北走蘇嘉路,與滬寧路夾攻南京。嘉興以南,他們不會打過來。杭州不過是風景地點,取得了沒有用。所以我們這裏是不要緊的。”又有人附和:“杭州每年香火無量,西湖底裏全是香灰!這佛地是決不會遭殃的。只要杭州無事,我們這裏就安。”我雖決定了移蘭之策,然而眾口鑠金,況且誰高興逃難?於是存了百分之一的幸免之心。第三:我家世居石門灣,親戚故舊甚多。外面打仗,我家全部遷回了,戚友往來更密。一則要探聽一點消息,二則要得到相互的慰藉。講起逃難,大家都說:“要逃我們總得一起走。”但下文總是緊接著一句:“我們這裏總是不要緊的。”後來我流亡各地,才知道每一地方的人,都是這樣自慰的。嗚呼!“民之秉夷,好是懿德。”普天之下,凡有血氣,莫不愛好和平,厭惡戰爭。我們忍痛抗戰,是不得已的。而世間竟有以侵略為事,以殺人為業的暴徒,我很想剖開他們的心來看看,是虎的,還是狼的?
陰歷九月二十六日,是我四十歲的生辰。這時松江已經失守,嘉興已經炸得不成樣子。我家還是做壽。糕桃壽面,陳列了兩桌;遠近親朋,坐滿了一堂。堂上高燒紅燭,室內開設素筵。屋裏充滿了祥瑞之色和祝賀之意。而賓朋的談話異乎尋常:有一人是從上海南站搭火車逃回來的。他說:火車頂上坐滿了人,還沒有開,忽聽得飛機聲,火車突然飛奔。頂上的人紛紛墜下,有的墜在軌道旁,手腳被輪子碾斷,驚呼嚎啕之聲淹沒了火車的開動聲!又有一人怕乘火車,是由龍華走水道逃回來的。他說上海南市變成火海。無數難民無家可歸,聚立在民國路法租界的緊閉的鐵柵門邊,日夜站著。落雨還是小事,沒有吃真殘慘!法租界裏的同胞拿面包隔鐵柵拋過去,無數餓人亂搶。有的面包落在地上的大小便中,他們管自掙得去吃!我們一個本家從嘉興逃回來,他說有一次轟炸,他躲在東門的鐵路橋下,看見一個婦人抱著一個嬰孩,躲在墻腳邊餵奶。忽然車站附近落下一個炸彈。彈片飛來,恰好把那婦人的頭削去。在削去後的一瞬間中,這無頭的婦人依舊抱著嬰孩危坐著,並不倒下;嬰孩也依舊吃奶。我聽了他的話,想起了一個動人的故事,就講給人聽:從前有一個獵人入山打獵,遠遠看見一只大熊坐在澗水邊,他就對準要害發出一槍。大熊危坐不動。他連發數槍,均中要害,大熊老是危坐不動。他走近去察看,看見大熊兩眼已閉,血水從頸中流下,確已命中。但是它兩只前腳抱住一塊大石頭,危坐澗水邊,一動也不動。獵人再走近去細看,才看見大石頭底下的澗水中,有三匹小熊正在飲水。大熊中彈之後,倘倒下了,那大石頭落下去,勢必壓死她的三個小寶貝。她被這至誠的熱愛所感,死了也不倒。直待獵人掇去了她手中的石頭,她方才倒下。獵人從此改業。(我寫到這裏,忽把“它”改寫為“她”,把“前足”改寫為“手”。排字人請勿排錯,讀者請勿謂我寫錯。因為我看見這熊其實非獸,已經變人。而有些人反變了禽獸!)嗚呼!禽獸尚且如此,何況於人。我講了這故事,上述的慘劇被顯得更慘,滿座為之嘆息。然而堂前的紅燭得了這種慘劇的襯托,顯得更加光明,仿佛在對人說:“四座且勿悲,有我在這裏!炸彈殺人,我祝人壽。除了極少數的暴徒以外,世界上沒有一個人不厭惡慘死而歡喜長壽,沒有一個人不好仁而惡暴。仁能克暴,可知我比炸彈力強得多。目前雖有炸彈猖獗,最後勝利一定是我的!”坐客似乎都聽見了這番話,大家欣然地散去了。這便是緣緣堂最後一次的聚會。祝壽後一星期,那些炸彈就猖獗到石門灣,促成了我的移蘭之計。
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六日,即舊歷十月初四日,是無辜的石門灣被宣告死刑的日子。古人嘆人生之無常,誇張地說:“朝為媚少年,夕暮成醜老。”石門灣在那一天,朝晨依舊是喧闐擾攘,安居樂業,晚快忽然水流雲散,闃其無人。真可謂“朝為繁華街,夕暮成死市”。這“朝夕”二字並非誇張,卻是寫實。那一天我早上起來,並不覺得甚麽異常。依舊洗臉,吃粥。上午照例坐在書齋裏工作,我正在畫一冊《漫畫日本侵華史》,根據了蔣堅忍著的《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史》而作的。我想把每個事件描寫為圖畫,加以簡單的說明。一頁說明與一頁圖畫相對照,形似《護生畫集》。希望文盲也看得懂。再照《護生畫集》的辦法,照印本賤賣,使小學生都有購買力。這計劃是“八一三”以後決定的,這時候正在起稿,尚未完成。我的子女中,陳寶、林先、寧馨、華瞻四人向在杭州各中學肄業,這學期不得上學,都在家自修。上午規定是用功時間。還有二人,元草與一吟,正在本地小學肄業,一早就上學去。所以上午家裏很靜。只聽得玻璃窗震響。我以為是有人在窗欞上碰了一下之故,並不介意。後來又是震響,一連數次。我覺得響聲很特別:輕微而普遍。樓上樓下幾百塊窗玻璃,仿佛同時一齊震動,發出遠鐘似的聲音。心知不妙,出門探問,鄰居也都在驚奇。大家猜想,大約是附近的城市被轟炸了。響聲停止了以後,就有人說:“我們這小地方,沒有設防,決不會來炸的。”別的人又附和說:“請他來炸也不肯來的!”大家照舊安居樂業。後來才知道這天上午崇德被炸。
正午,我們全家十個人圍著圓桌正在吃午飯的時候,聽見飛機聲。不久一架雙翼偵察機低低地飛過。我在食桌上通過玻璃窗望去,可以看得清人影。石門灣沒有警報設備。以前飛機常常過境,也辨不出是敵機還是自己的。大家跑出去,站在門口或橋上,仰起了頭觀賞,如同春天看紙鳶,秋天看月亮一樣。“請他來炸也不肯來的”這一句話,大約是這種經驗所養成的。這一天大家依舊出來觀賞。那偵察機果然兜一個圈子給他們看,隨後就飛去了。我們並不出去觀賞,但也不逃,照常辦事。我上午聽見震響,這時又看見這偵察機低飛,心知不妙。但猶冀望它是來偵察有無設防。倘發見沒有軍隊駐紮,就不會來轟炸。誰知他們正要選擇不設防城市來轟炸,可以放心地投炸彈,可以多殺些人。這偵察機盤旋一周,看見毫無一個軍人,純是民眾婦孺,而且都站在門外,非常滿意,立刻回去報告,當即派轟炸機來屠殺。
下午二時,我們正在繼續工作,又聽到飛機聲。我本能地立起身,招呼坐在窗下的孩子們都走進來,立在屋的裏面。就聽見砰的一聲,很近。窗門都震動。繼續又是砰的一聲。家裏的人都集攏來,站在東室的扶梯下,相對無言。但聽得墻外奔走呼號之聲。我本能地說:“不要緊!”說過之後,才覺得這句話完全虛空。在平常,生活中遇到問題,我以父親、家主、保護者的資格說這句話,是很有力的,很可以慰人的。但在這時候,我這保護者已經失卻了說這句話的資格,地面上無論哪一個人的生死之權都操在空中的劊子手手裏了!忽然一陣冰雹似的聲音在附近的屋瓦上響過,接著沈重地一聲震響。墻壁擺動,桌椅跳躍,熱水瓶、水煙袋翻落地上,玻璃窗齊聲大叫。我們這一群人集緊一步,擠成一推,默然不語,但聽見墻外奔走呼號之聲比前更急。忽想起了上學的兩個孩子沒有回家,生死不明,大家耽心得很。然而飛機還在盤旋,炸彈、機關槍還在遠近各處爆響。我們是否可以免死,尚未可知,也顧不得許多了。忽然九歲的一吟哭著逃進門來。大家問她“阿哥呢?”她不知道,但說學校近旁落了一個炸彈,響得很,學校裏的人都逃光,阿哥也不知去向。她獨自逃回來,將近後門,離身不遠之處,又是一個炸彈,一陣機關槍。她在路旁的屋宇下躲了一下,幸未中彈,等到飛機過了,才哭著逃回家來。這時候飛機聲遠了些,緊張漸漸過去。我看見自己跟一群人站在扶梯底下,頭上共戴一條絲綿被(不知是何時何人拿來的),好似元宵節迎龍燈模樣,覺得好笑;又覺得這不過騙騙自己而已,不是安全的辦法。定神一想,知道剛才的大震響,是落在後門外的炸彈所發。一吟在路上遇見的也就是這個炸彈。推想這炸彈大約是以我家為目標而投的。因為在這環境中,我們的房子最高大,最觸目,猶如鶴立雞群。那劊子手意欲毀壞它;可惜手段欠高明。但飛機還沒離去,大有再來的可能,非預防不可。於是有人提議,鉆進桌子底下,而把絲綿被覆在桌上。立刻實行。我在三十余年前的幼童時代,曾經作此遊戲。以後永沒有鉆過桌底。現在年已過半,卻效兒戲;又看見七十歲的老太太也效兒戲。這情狀實在可笑。且男女老幼共鉆桌底,大類穴居野處的禽獸生活,這行為又實在可恥。這可說是二十世紀物質文明時代特有的盛況!
我們在桌子底下坐了約一小時,飛機聲始息。時鐘已指四時。在學的孩子元草,這時候方始回來。他跟了人逃出學校,奔向野外,幸未被難。鄰居友朋都來慰問,我也出去調查損失。才知道這兩小時內共投炸彈大小十余枚,機關槍無算。東市炸毀一屋,全家四人壓死在內。醫生魏達三躲在曬著的稻穗下面,被彈片切去右臂,立刻殞命。我家後門外五六丈之處,有五人躺在地上,有的已死,腦漿迸出。有的還在喊“扶我起來!”(但我不忍去看,聽人說如此。)其余各處都有死傷。後來始知當場炸死三十余人,傷無算。數日內陸續死去又三十余人。猶記那天我調查了回家的時候,途中被一個鄰婦拉住。她告訴我,她的丈夫和兒子都被難。“小的不中用了,大的還可救。請你進去看。”她說時臉孔蒼白,語調異常,分明神經已是錯亂了。我不懂醫法,又不忍看這慘狀,終於沒有進去看。也沒有給她任何幫助。只是勸她趕快請醫生,就匆匆回家。兩年以來,我每念此事,總覺得異常抱歉。悔不當時代她去請醫生,或送她醫藥費。她丈夫是做小販的,家裏未必藏有醫藥費,以待炸彈的來殺傷。我雖受了驚嚇,未被傷害,終是不幸中之幸者。
我的妹夫蔣茂春家住在三四裏外的村子——南沈浜——裏。聽見炸彈聲,立刻同他的弟弟繼春搖一只船來,邀我們遷鄉。我們收拾衣物,於傍晚的細雨中匆匆辭別緣緣堂,登舟入鄉。沿河但見家家閉戶,處處鎖門。石門灣頓成死市,河中船行如織,都是遷鄉去的。我們此行,大家以為是暫避,將來總有一日仍回緣緣堂的。誰知其中只有四人再來取物一二次,其余的人都在這瀟瀟暮雨之中與堂永訣,而開始流離的生活了。
舟抵南沈浜,天已黑,雨未止。雪雪(我妹)擎了一盞洋油燈,一雙小腳踮著濕地,到河岸上來迎接。我們十個人——嶽老太太(此時適在我家作客,不料從此加入流亡團體,一直同到廣西)、滿哥(我姊)、我們夫婦,以及陳寶、林先、寧馨、華瞻、元草、一吟——闖入她家,這一回寒暄,真是有聲有色。吾母生雪雪後患大病,不能撫育;雪雪從小歸蔣家。雖是至戚,近在咫尺,我自雪雪結婚時來此“吊煙囪”(吾鄉俗稱阿舅望三朝為吊煙囪)之後,一直沒有再訪。一則為了茂春和雪雪常來吾家,二則為了我歷年糊口四方,歸家就懶於走動。這一天窮無所歸,而暮夜投奔,我初見雪雪時臉上著實有些忸怩。這農家一門忠厚,一味殷勤招待,實使我更增愧感!後門外有新建樓屋兩楹,乃其族人蔣金康家業。金康自有老屋,此新星一向空著,僅為農忙時堆積谷物之用。這時候樓上全空,我們就與之暫租,當夜遷入。雪雪就象“嫁比鄰”一樣。大家喜不自勝。流亡之後,雖離故居,但有許多平時不易敘首的朋友親戚得以相聚,不可謂非“因禍得福”。當夜我們在樓上席地而臥。日間的浩劫的回憶,化成了噩夢而擾每個人的睡眠。
次日大雨。僮仆昨天已經紛紛逃回家去,今後在此生活都得自理。諸兒習勞,自此開始。又次日,天晴。上午即見飛機兩架自東來,至石門灣市空,又盤旋投彈。我們離市五裏之遙,歷歷望見,為之膽戰。幸市中已空,沒有人再做它們的犧牲者,此後它們遂不再來。我家自遷鄉後,雖在一方面對於後事憂心悄悄;但在他方面另有一副心目來享受鄉村生活的風味,飽嘗田野之趣,而在兒童尤甚。他們都生長在城市中,大部分的生活在上海、杭州度過。菽麥不辨,五谷不分。現在正值農人收稻、采茶菊的時候。他們跟了茂春姑夫到田中去,獲得不少寶貴的經驗。離村半裏,有蕭王廟。廟後有大銀杏樹,高不可仰。我十一二歲時來此村蔣五伯(茂春同族)家作客,常在這樹下遊戲。匆匆三十年,樹猶如昔,而人事已數歷滄桑,不可復識。我奄臥大樹下,仰望蒼天,緬懷今古。又覺得戰爭、逃難等事,藐小無謂,不足介意了。
訪蔣五伯舊居,室廬尚在,圮壞不堪。其同族超三伯居之。超三伯亦無家族,孑然一身,以乞食為業。郵信不通,我久不看報,遂托超三伯走練市鎮(離村十五裏),向周氏姊丈家借報,每日給工資大洋五角。每次得報,先看嘉興有否失守。我實在懶得去鄉國,故抱定主意:嘉興失守,方才出走;嘉興不失,決計不走。報載我有重兵駐嘉興,金城湯池,萬無一慮,我很歡喜,每天把重要消息抄出來,貼在門口,以代壁報。鎮上的人盡行遷鄉,疏散在附近各村中。聞得我這裏有壁報,許多人來看。不久我的逃難所傳遍各村,親故都來探望。幼時的業師沈蕙蓀先生年老且病,逃避在離我一裏許的村中,派他的兒子來探詢我的行止。我也親去叩訪,慰藉。染坊店被炸彈解散,店員各自分飛,這時都來探望老板。這是百年老店,這些人都是數十年老友。十年以來,我開這店全為維持店員五人的生活,非為自己圖利,但亦惠而不費。因此這店在同業中有“家養店”之名。我極願養這店,因為我小時是靠這店養活的。然而現在無法維持了。我把店裏的余金分發各人,以備不虞之需。若得重見天日,我一定依舊維持。我的族叔雲濱,正直清廉,而長年坎坷,辦小學維持八口之家。炸彈解散他的小學。這一天來訪,皇皇如喪家之狗。我愛莫能助。七十余歲的老姑母也從崇德城中逃來。她最初客八字橋王蔚奎(我的姊丈)家,後來也到南沈浜來依我們。姑母適崇德徐氏。家富,夫子俱亡,朱門深院,內有寡媳孤孫。今此七十者於患難中孑然來歸,我對她的同情實深!超三伯赴練市周氏姊丈家取報紙,帶回鏡涵的信。她說倘然逃難,要通知她,她要跟我們同走。我的二姊,就是她的母親,適練市周氏。家中富有產業及罵聲。二姊幸患耳聾,未盡聽見,即已早死。鏡涵有才,為小學校長;適張氏一年而寡。孑然一身,寄居父家,明知我這娘舅家累繁重,而患難中必欲相依,其環境可想而知。凡此種種,皆有強大的力系纏我心,使我非萬不得已不去其鄉。
村居旬日,嘉興仍不失守。然而抗戰軍開到了。他們在村的前面掘壕布防。一位連長名張四維的,益陽人,常來我的樓下坐談。有一次他告訴我說:“為求最後勝利,貴處說不定要放棄。”我心中忐忑。晚快,就同陳寶和店員章桂三人走到緣緣堂去取物。先幾天吾妻已來取衣一次。這一晚我是來取書的。黑夜,象做賊一樣,架梯子爬進墻去。揭開堂窗,一只餓狗躺在沙發上,被我用電筒一照,站了起來,給我們一嚇。上樓,一只餓貓從不知哪裏轉出來,依著陳寶的腳邊哀鳴。我們向菜櫥裏找些食物餵了它。室中一切如舊。環境同死一樣靜。我們向各書架檢書,把心愛的、版本較佳的、新買而尚未讀過的書,收拾了兩網籃,交章桂明晨設法運鄉。別的東西我都不拿。一則拿不勝拿;二則我心中,不知根據甚麽理由,始終確信緣緣堂不致被毀,我們總有一天回來的。檢好書已是夜深,我們三人出門巡行石門灣全市,好似有意向它告別。全市黑暗。寂靜,不見人影,但聞處處有狗作不平之鳴。它們世世代代在這繁榮的市鎮中為人看家,受人給養,從未挨餓。今忽喪家失主,無所依歸,是誰之咎?忽然一家店樓上,發出一陣肺病者的咳嗽聲,全市為之反響,淒慘逼人。我悄然而悲,肅然而恐,返家就寢。破曉起身,步行返鄉。出門時我回首一望,看見百多塊窗玻璃在黎明中發出幽光。這是我與緣緣堂最後的一面。
郵局遷在我的鄰近,這時又要遷新市了。最後送來一封信,是馬一浮先生從桐廬寄來的。上言先生已由杭遷桐廬,住迎熏坊十三號。下詢石門灣近況如何,可否安居,並附近作詩一首。詩是油印的,筆致遒勁,疑是馬先生親自執鋼筆在蠟紙上寫的。不然,必是其門人張立民君所書。因為張的筆跡酷似其師。無論如何,此油印品異常可愛。我把油印藏在身邊,而把詩銘在心中,至今還能背誦:
禮聞處災變,大者亡邑國。奈何棄墳墓,在士亦可式。
妖寇今見侵,天地為改色。遂令陶唐人,坐飽虎狼食。
伊誰生厲階,詎獨異含識?竭彼衣養資,殉此機械力。
鏗翟竟何裨,蒙羿遞相賊。生存豈無道,奚乃矜戰克?
嗟哉一切智,不救天下惑。飛鳶蔽空下,遇者亡其魄。
全城為之摧,萬物就磔轢。海陸尚有際,不仁於此極。
余生戀松楸,未敢怨逼迫。蒸黎信何辜,胡為罹鋒鏑?
吉兇同民患,安得殊欣 ?衡門不復完,書史隨蕩析。
落落平生交,遁處各巖穴。我行自茲邁,回首增愴惻。
臨江多悲風,水石相蕩激。逝從大澤釣,忍數犬戎阨?
登高望九州,幾地猶禹域?儒冠甘世棄,左衽傷耄及。
甲兵甚終偃,腥羶如可滌。遺詩謝故人,尚相三代直。
——將避兵桐廬,留別杭州
諸友這信和詩,有一種偉大的力,把我的心漸漸地從故鄉拉開了。然而動身的機緣未到,因循了數日,十一月二十日下午,機緣終於到了:族弟平玉帶了他的表親周丙潮來,問我行止如何。周向我表示,他家有船可以載我。他和一妻一子已有經濟準備,也想跟我同走。丙潮住在離此九裏外,吳興縣屬的悅鴻村。我同他雖是親戚,一向沒有見面過。但見其人年約二十余,眉目清秀,動止端雅。交談之後,始知其家素豐,其性酷愛書畫,早是我的私淑者。只因往日我常在外,他亦難得來石門灣,未曾相見。我竊喜機緣的良好。當日商定避難的方針:先走杭州,溯江而上,至於桐廬,投奔馬先生,再定行止。於是相約明日下午放船來此,載我家人到他家一宿,次日開船赴杭。丙潮去後,我家始見行色。先把這消息告知關切的諸親友,征求他們的意見。老姑母不堪跋涉之苦,不願跟我們走,決定明日仍回八字橋。雪雪有翁姑在堂,亦未便離去。鏡涵遠在十五裏外,當日天晚,未便通知,且待明朝派人去約。章桂自願相隨,我亦喜其幹練,決令同行。其實,在這風聲鶴唳之中,有許多人想同我們一樣地走,為環境所阻,力不從心,其苦心常在語言中表露出來。這使我傷心!我恨不得有一只大船,盡載了石門灣及世間一切眾生,開到永遠太平的地方。
這晚上檢點行物,發現走路最重要的東西沒有準備:除了幾張用不得的公司銀行存票外,家裏所余的只有數十圓的現款,奈何奈何!六個孩子說:“我們有。”他們把每年生日我所送給的紅紙包統統打開,湊得四百余圓。其中有數十圓硬幣,我嫌笨重,給了雪雪。其余鈔票共得約四百圓,不知從哪一年開始,我每逢兒童生日,送他一個紅紙包,上寫“長命康樂”四個字,內封銀數如其歲數。他們得了,照例不拆。不料今日一齊拆開,充作逃難之費!又不料積成了這樣可觀的一個數目:我真糊塗,家累如此,時局如彼,曾不乘早領出些存款以備萬一,直待倉皇出走時才計議及此。幸有這筆意外之款,維持了逃難的初步,僥幸之至!平生有輕財之習,這種僥幸勢將長養我這習性,永不肯改了。當夜把四百金分藏在各人身邊,然後就睡。輾轉反側間,忽聞北方震響,其聲動地而來,使我們的床鋪格格作聲!如是者數次。我心知這是夜戰的大炮聲。火線已逼近了!但不知從哪裏來的。只要明日上午無變,我還可免於披發左衽。這一晚不知如何睡去。
次日,十一月二十一日上午,阿康(染坊裏的司務)從鎮上奔來,用紹興白倉皇報道:“我家門口架機關槍,橋堍下擺大炮了!聽說桐鄉已經開火了!”我恍然大悟,他們不直接打嘉興;卻從北面迂回,取濮院、桐鄉、石門灣,以包圍嘉興。我要看嘉興失守才走,誰知石門灣失守在先。想派人走練市叫鏡涵,事實已不可能;沿途要拉夫,鄉下人都不敢去;昨夜的炮聲從北方來,練市這一路更無人肯去,即使有人肯去,鏡涵已經遷居練市鄉下,此去不止十五裏路,況且還要摒擋,當天不得轉回;而我們的出走,已經間不容發,勢不能再緩一天,只得管自走了。幸而鏡涵最近來信,在鄉無恙。但我至今還負疚於心。上午向村人告別。自十一月六日至此,恰好在這村裏住了半個月,常與村人往來饋贈,情誼正好。今日告別,後會難知!心甚惆悵。送蔣金康家房租四圓,強而後受。又將所余家具日用品之類,盡行分送村人。丙潮的船於正午開到。我們胡亂吃了些飯,匆匆下船。茂春、雪雪夫婦送到船埠上。我此時心如刀割!但臉上強自鎮定,叮囑他們“趕快築防空壕,後會不遠。”不能再說下去了。
此去輾轉流徙,曾歇足於桐廬、萍鄉、長沙、桂林、宜山。為避空襲,最近又從宜山遷居思恩。不知何日方得還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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