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是黑沈沈的夜。我的思緒依然停留在底樓那個端坐在強烈燈光下的男子那裏。他在睡覺之前會吃點東西嗎?我尋思那裏是否有廚房。我本該邀請他一起共進晚餐的。也許,不用我提問,他就會冒出一句關鍵的話、一個招供,就可以讓我更快地追蹤到雅克林娜·德朗克的線索。布雷曼反復地跟我說,每一個人,即使是最冥頑不化的人,都會有一個“供認不諱”的時刻,這四個字是他的口頭禪。我們只要極其耐心地等待著這一時刻,當然也要試著想辦法促使這一刻的出現,但要做得乾淨利索,讓人感覺不到,布雷曼曾說道:“要使用一些微妙的帶刺的話。”必須讓那人感覺到他面對的是一個聆聽懺悔的神父。這很難做到。但要幹這一行就得做到這一點。我到了馬約門,我還想在溫煦的夜晚裏走一走。不巧的是,我的新皮鞋把我的足背硌得好痛。於是,我走進那條大街上的第一家咖啡館,我選了一個靠玻璃窗的位置。我解開鞋帶,把左腳上的皮鞋脫了下來,那隻腳最疼了。當服務生過來時,我要了一杯綠色的伊薩拉利口酒。

 

註:一種產自法國巴斯克地區、以比利牛斯山植物為原料的利口酒。黃色的伊薩拉酒度達到40%,綠色的為48%。伊薩拉在巴斯克語中意為“星星”,黃色的伊薩拉以杏仁為主,使用多達32種植物原料;綠色的48種,以薄荷為主。

 

我從口袋裏掏出那只信封,久久地端詳著那兩張一次成像照片。她現在在哪裏呢?在一家咖啡館,像我一樣,孤身一人坐在一張桌子邊嗎?也許是他剛才說過的那句“我們試著建立關係”讓我產生了這種想法。大街上的邂逅,高峰時刻在地鐵站裏的相遇。那個時候人們也許應該用手銬把彼此鏈在一起。什麼關係能夠抵擋住那種把你捲走、讓你失去控制的浩蕩人潮呢?一個股份公司,在那裏向一個臨時打字員口授一封信,在諾伊利底層的一套公寓裏,空無一物的白墻讓人想起被稱為“樣品房”的公寓,人從那裏走過將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兩張一次成像照片,一張正面,一張側面……要用它們來建立關係嗎?有一個人可以幫我查找,此人叫貝爾諾爾。從我為布雷曼效命的時候起,我只在三年前的一個下午遇見過他一次,之後就沒再見過他。我準備坐地鐵,正穿過聖母院前面的廣場。一個城市流浪者模樣的人從主宮醫院走了出來,與我擦肩而過。他穿著一件袖子撕爛了的雨衣,褲子短到腳踝上面,光腳丫穿著一雙舊拖鞋。他鬍子拉碴,黑頭髮非常長。但我還是把他認出來了。貝爾諾爾。我緊跟著他,想跟他說話。但他走得飛快,轉眼就穿過了警察局的大門。我猶豫了片刻。要追上他已經為時太晚。於是,我決定在聖母院附設的教堂醫院人行道上守候他。無論如何,我們是在一起長大的。

 

他從同一扇門裏走了出來,換上了一件海藍色的外套、一條法蘭絨長褲和一雙黑色的系鞋帶的皮鞋。簡直判若兩人。我走上前去的時候,他有些尷尬。他剛剛刮過鬍子。我們默默地沿著河堤走著。我們在稍遠處的金太陽咖啡館一坐下來,他就把近況和盤托出。他們依然差遣他做一些苦役似的情報工作,噢,沒什麼大事,做的是眼線和臥底,扮演成城市流浪者,以便更好地觀察和竊聽他周圍所發生的事情:在一些大樓前面,跳蚤市場,皮嘉爾廣場,火車站周圍,甚至拉丁區潛伏。他的嘴角露出一絲憂郁的微笑。他住在十四區的一個單人房間裏。他把電話號碼給了我。我們絕口不提我們的過去。他把旅行包放在身邊的長凳上。要是我告訴他那裏面裝的是什麼東西,他準會大吃一驚的:裏面裝了一件舊雨衣,一條過短的長褲,還有一雙拖鞋。 

我去諾伊利赴約回來的當晚,就給他打了電話。我們重逢之後,我時不時地求助他為我提供一些我所需要的情報。我請他幫我找一些與那個名叫雅克林娜·德朗克、夫姓舒羅的女子相關的詳細資料。關於這個女子,我沒有更多的情況提供給他,只說了她的出生日期,以及她和某個名叫讓-皮埃爾·舒羅的結婚日期,此人家住諾伊利的布雷特威爾大道11號,是贊納塔茨房地產公司的合夥人。他做了記錄。“就這些嗎?”他顯得很失望。“我猜想,關於這些人,犯罪記錄簿上不會有任何記錄。”他輕蔑地說道。犯罪記錄簿。我試著去想像舒羅夫婦在諾伊利的臥室,我本該出於職業意識瞧一眼那間臥室的。那間臥室將永遠空在那裏,床上也只剩下床繃了。


註:諾伊利,巴黎有名的聲色場所,位於蒙馬特高地的山腳處,著名的紅磨坊即坐落於此。
 

 

隨後的幾周當中,舒羅給我打了好幾次電話。他說話的聲音總是那麼語調平直,打電話的時間也總是在晚上七點鐘的時候。也許,在這個時刻,他一個人呆在底層的公寓裏,形單影隻,需要找個人說說話。我跟他說要有耐心。我感覺他已經不相信我的話了,會慢慢接受妻子失蹤的事實。我收到了貝爾諾爾的一封信,信上寫著:

 

我親愛的蓋世里:

 

犯罪記錄簿裏什麼也沒有。既沒有舒羅的,也沒有德朗克的。 

但是,無巧不成書:他們派我對九區和十八區的警察分局的事件記錄進行統計,這是個枯燥乏味的工作,但我在那裏幫你找到了一些資料。 

 

註:法語中sommier一詞既有犯罪記錄簿,也有床繃的意思。

 

 

我兩次看到“雅克林娜·德朗克,十五歲”的記錄。第一次,七年前,在聖喬治街區警察分局的事件記錄上,第二次是幾個月後,在大采石場警察分局的事件記錄中。原因:未成年流浪。 

我問了雷奧尼是否能從旅館方面查找一些信息。兩年前,雅克林娜·德朗克住過阿瑪依埃街8號的桑·雷默賓館(十七區),以及星形廣場街13號的大都會賓館(十七區)。在聖喬治街區和大采石場街區的警察分局的事件記錄上,寫著她住在母親家,在拉謝爾大街10號(十八區)。

 

她現在住在十四區塞爾街8號的薩瓦賓館。她的母親四年前就去世了。在索洛涅-封丹(在盧瓦爾-謝爾省)市鎮政府裏找到了她的出生證副本,我會給你寄一份復印件,出生證上記錄著她的生父不詳。她母親曾是紅磨坊裏的引座員,有一個男友,一個名叫居伊·拉維涅的人,此人在拉封丹街98號(十六區)拉封丹汽車修理廠工作,給她提供物質上的資助。雅克林娜·德朗克不像有正式工作。 

我親愛的蓋世里,我能為你找的全都在這裏了。我希望再次見到你,只要不在我穿著工作服的時候。這種城市流浪漢的裝束會讓布雷曼笑掉大牙的。我猜想,你是不會笑得像他那麼厲害的。而我本人,我覺得一點也不好笑。加油幹吧!

 

貝爾諾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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