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大地的階梯》看望一棵榆樹 8

老人豎起的手指還有很多,但他扳住第三根指頭想了想,又放開手,搖搖頭說,沒有了。而我的感覺依然是意猶未盡,要老人再告訴我一點什麽。老人有些四顧茫然的樣子,說,講點什麽呢?看他的眼光,我知道他不是在問我,而是問他自己,問他自己的記憶。這時,他的目光落在了槍上。

那是一支掛在墻上的獵槍。

獵槍旁邊,掛著的是一些牛角,牛角大的一頭裝了木頭的底子,削尖的那一頭,開出一個小小的口子,口子用銀皮包裹,口子上有一個軟皮做成的塞子。這是獵人盛裝火藥的器具。為了狩獵時裝填火藥更為方便,牛角本身從大約四分之三的地方截為兩段。連接這兩段是一個獐子皮做成的像野雞頸項一樣的皮袋。倒出火藥時,只要掐住了那長長的野雞頸子一樣的皮袋,前面那段牛角中,正好是擊發一槍所需要的火藥。火藥如果太多,獵槍的槍膛就會炸開,傷了獵人自己。那截皮頸是一道開關,也是一個調節器,可以使槍膛里的火藥有一些適量的調節。打大的獵物時,裝藥的手稍松一點,槍膛里會多一點火藥來增加殺傷力;打一般的獵物,裝藥的手總是很緊的,即使這樣,有時打一隻野雞,槍聲響處,只見樹上一蓬羽毛炸起,美麗的羽毛四處飄散,撿到手里的獵物的肉卻叫鉛彈都打飛了。

除了裝填火藥的牛角,獵槍旁邊還有一隻煙袋大小的皮袋,里面裝著自己從砂石模子是鑄出來的圓形鉛彈。

這些東西,都跟獵槍一起懸掛在墻上。

老人從墻上取下獵槍,從牛角里倒出一些火藥,攤在手里。那些火藥本該是青藍色的,像一粒粒的菜籽,現在都已經板結成團。

老人嘆了一口氣。我知道,這種火槍,在土司統治時的寓兵於民的時代,是土司武裝的主要兵器;在土司制度寂滅之後,這些火槍又成了打獵的武器。就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寨子的農民一到秋天,還必須帶上獵槍守在莊稼成熟的地頭,與猴群,與熊,與野豬爭奪一年的收成。而在今天,隨著森林的消失,獵槍已經日漸成為一種裝飾,一種越來越模糊的回憶了。

梭磨河流到熱足這個地方,兩岸花崗石骨架的大山,十分陡峭地向著河谷逼迫過來。

一株株的柏樹,在岩石縫里深深扎下根子,居然蒼翠地蔚然成林,像一個奇跡一般。

走出寨子,站在陡峭的高高河岸上,聽到在逼仄的河床中,河水發出如雷的鳴響。很有勁道的河風升上來,讓人有著可以憑借這股力道飛騰起來的感覺。但那僅僅只是一種感覺。而我的雙腳仍然順著河岸上的公路行走。

有了公路以後,那個老人在我離開他家時對我說,我們這個叫做熱足的寨子已經不叫熱足了。送我出門的時候,他還指給我那個被更多人叫做熱足的地方。那里,橫臥在湍急河流上的花崗石拱橋的橋頭上,趴著幾座漢式的瓦頂白墻的房子。

老人說:“那里才是他們現在的熱足,好像我們這里什麽都不是了一樣。”

這略有不平的話有些含糊不清,但我聽得懂他的意思。

其實,這也是時代大的變遷中一些小小的不為人知的變遷。那些建築,是這個時代才有的地形標誌,而且,因為坐落在公路邊上,又處於那座重要的橋頭而被看成熱足這個地名的新的標誌物。就在這寂靜的山間,一個不為人知的彈丸之地,也有著一種重心的轉移。在過去的時代,在孤獨的行腳者奔走於驛道上的時代,人們說起熱足時,肯定是指那些散落在零星莊稼地中的那群石頭寨子;而現在,那些長途汽車司機和上面的乘客,說起這個地名時,想起的卻是路邊上那幾幢毫無生氣的瓦頂房子。

現在,我離開了寨子,走出莊稼地邊的曲折小路,順著公路向那幾幢灰頭土臉的房子走去。

不久,就看到了一面撲滿了塵土的地名牌立在我面前。

我又一次想起了老人家頗有怨氣的話,不禁獨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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