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大地的階梯》看望一棵榆樹 9

那幾幢房子里有一幢毫無疑問是屬於養護這條公路的道班。

還有幾幢房子卻已經被廢棄了。廢棄的房子周圍辟出了一些小小的菜地。瘦弱的綠色里,掛著一些青色的番茄。房子的墻上還寫著很祈使的句子。我們把這種句子叫做標語。而在藏語里頭,沒有一個這樣對應的詞,如果一定要硬生生地譯過去,就只有咒語這個詞義與此大致相當。我就曾經在一個村子里聽一個村長對一個年輕人說:“你們這些會寫漢字的年輕人,往墻上,往岩石上寫一些咒語吧,鄉里的幹部來,看見了會高興的。”

這些廢棄的房子的墻上寫的標語是:

“嚴禁打撈漂木!”

“保護國家財產,打擊偷竊漂木行為!”

確確實實,有些漂木擱淺在岸上時,會失去蹤跡,被人出賣給過往的長途汽車司機。更多的時候,是巨大的原木在河道里被撞得四分五裂,而沿岸很多地方因為森林的消失,尋找燃料巳經越來越困難了。於是,自然而然地,河道里這些已經沒有使用價值的原木碎片就成了人們搜求的東西。背回家里,燒鍋做飯。包括水運隊自己,也是燃燒這種來自河里的燃料。每到洪水季節,大渡河和岷江流域,那些人口較多的鎮子上,河岸兩邊就站滿了男女老幼,打撈河里那些破碎的漂木。

雖然,每一個地方的河岸上,都用濃墨寫滿了這種標語。但很多鎮子上,河里的木頭碎片成了唯一的燃料。據說,一棵樹在山上伐倒,趕進河里,漂流到四川盆地的打撈點時,剩下的部分可能只有四分之一。也有一種說法,用這種方式運送的木材,最後的利用率大概是三分之一的樣子。看到這樣估計出來的數字,我們有理由為嘉絨山水中那麽多無謂消逝的森林慟聲一哭!

關於鄭重其事的文字遊戲的例子有很多。

就在熱足這個小小的地方,就不止一個。比如道班這個詞,大家都知道是養護公路的養路工人的定居點。但在20世紀70年代中,突然有一天,道班前的牌子完全換掉了。“道班”變成了“工班”。比如,現在我的眼前,熱足道班的門口就立著一塊牌子:熱足工班。所以做出這種改動,是領導著眾多道班的機構有一天突發奇想,認為人們容易把“道”與“盜”聯系起來。

於是,所有的牌子都換上了“某某工班”的字樣,但是人們已經改不過口來。

還有眼前這個水運隊的稱呼,一直以來,任何一條漂流著木頭的河上的人們都不是這麽叫的。這個名字聽起來像是一個搞遠程水上運輸的船隊的名字。在人們的口語中,一直把他們叫做流送隊。他們的工人自己也是這麽稱呼。流送,對於他們是一個更形象,也更貼切的名字。但是,偏偏要在字面上固執地叫做水運隊。

過於相信文字的魔力的時候,任何語言都可能成為巫師的咒語。

而今天,我站在熱足橋頭絕對不是要在這里思考語言問題,我是要在此選擇我的行進路線。我在這座花崗石拱橋上徘徊。橋下,是豐水期的河水在奔湧,在咆哮。濁黃的水體上騰起一道道白色的雪浪。就在離橋不遠的下遊幾百米處,另一條水量更為豐沛的足木足河從左岸的兩道岩壁中間奔湧而出,與梭磨河水匯合到一起。兩水相激,在高高花崗石岩岸下湧起巨浪,巨大的濤聲滾雷一般在山澗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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