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漁民和菲律賓漁民也到中方駐守的島礁附近捕魚，在南沙的渚碧礁，我看見礁盤上有菲律賓漁民的小舢板活動。我問守礁士兵：“外國漁民在礁盤上捕魚怎麽辦？”士兵回答說：“只要他們不逼近到一定的距離，我們不會采取行動。”我問南沙守軍的最高指揮官張萬華上校：“我守礁部隊有沒有扣押外國漁民虐待外國漁民的情況？”張萬華上校正色說；“我以我中國軍人的人格擔保，在南沙的中國軍人，嚴格執行紀律，從沒有抓扣過一艘外國漁船，從沒有虐待過一名外國漁民。外國漁民在海上如果遇到情況，求助於我守礁部隊，我守礁部隊都以禮相待。”
南沙守礁部隊政治處主任趙鐵林少校給我講了個故事。
1995年1月18日下午兩點多，東門礁。哨兵報告，一只小舢板朝礁堡劃過來了！“舢板上有三個人。他們打著小白旗。”
這種小舢板只有菲律賓漁民才有。“主任，是菲律賓漁民求救。”哨兵向在東門礁“蹲點”的趙鐵林報告。“放他們上來嗎？”
“註意警戒！”趙鐵林命令道：“讓他們把舢板劃過來，看看有什麽事。”
一會兒，擡上來一個漁民。士兵打手勢問發生了什麽事。菲律賓漁民打手勢回答。打了好半天啞語才搞清楚，原來菲律賓漁民用炸藥炸魚，距離太近，火藥激起的水波，擊傷了漁民。那個漁民擡上來時，全身僵著不能動彈，一臉的痛苦。
菲律賓漁民向中國軍人求醫。
“拿個凳子過來。”趙鐵林說。“再拿點酒來。”
戰士徐建新拿來了父親寄來的跌打損傷藥和白酒。他看見三個菲律賓漁民口渴，還拿來了礦泉水。在遠離大陸的南沙群島，沒有比藥、酒、礦泉水這三樣東西更珍貴的了。
受傷漁民被扶到凳子上。“把腳伸過來。”趙鐵林示意道。他給受傷漁民的腿和胳膊敷上酒，然後上下左右使勁按摩。
40多分鐘後，受傷漁民僵硬的四肢開始緩和。
“活動一下胳膊。”趙鐵林甩著自己的胳膊示意。
漁民跟著趙鐵林甩胳膊，活動膝關節。
“好了嗎？”趙鐵林問。
“OK!OK!”受傷漁民伸出大拇指說。“撲通”，他跪下了，磕頭感謝趙鐵林。
……
在西沙，在北部灣，中國軍人和漁民救護越南遇險漁民的故事也很多。
郭義權跟我說，1995年9月8日，8號臺風襲擊北部灣海面。晚上9時許，海南島陵水縣邊防部隊收聽到了越南船只的呼救信號，會同縣水產局緊急出動，冒著生命危險，將2665號越南漁船、9名漁民救到陵水縣新村港。等臺風過後，給2665號越南漁船裝滿淡水，備夠柴油、大米、蔬菜，然後放行。
再看看古人是怎樣對待菲律賓人的。
清朝時，對那些遇風浪飄入中國的蘇祿船只，清廷“給銀修船而去”。對受難的蘇祿船民，“著廣東督撫給予口糧，加意扶恤，聽其候風回國，嗣後凡有外國船飄入內地者，皆著該地方詢明家由，悉心照料，動公項給予口糧，修補舟楫，俾得安全歸國”。
可謂是仁至義盡。
然而，中國的仁至義盡換來的是什麽呢？

潭門鎮漁民在繼續訴說著他們在菲律賓的遭遇。
3月27日，62名中國漁民被拉到了菲律賓巴拉望省的烏爾幹灣。他們又在軍艦上日曬雨淋了兩天後，被帶上岸，關進了巴拉望省監獄。
62名漁民“囚犯”生活的第一天是出乎意料的。進監獄時，監獄已經開過了晚飯。監獄方也不準備給漁民吃晚飯，匆匆把漁民塞進16號牢房，便不管不問了。這一天漁民只吃了一頓飯。漁民又餓，又累，又驚，又嚇，在異國他鄉的監獄裏度過了第一個晚上。
菲律賓監獄的生活，讓62名漁民永生難忘。
監獄在巴拉望省府大樓以東不足一公裏處。省長可以在每天太陽升起的時候看到犯人活動的情況。
巴拉望省監獄是一個“ U”字形監獄。“U”的底部是16號牢房。16號牢房，不到100平方米，水泥地面，高低不平。牢房後墻約有1．8米，以上是通風的鐵柵欄；牢房的前面面對監獄的院子，鐵柵欄一通到底。牢房的建築風格，可能是為了適應菲律賓熱帶海洋性氣候。潮濕，悶熱，太陽、臺風、暴雨時刻都會光顧這個地方。太陽來了，風雨來了，無處躲，無處藏。晚上，漁民們一個挨著一個，席地而睡。不久，漁民們開始生病了。發燒，腹瀉，胃痛，關節痛。
更糟糕的是，監獄當局對中國漁民采取了歧視的態度。漁民李春宇說：“中國大使館的人沒來之前，我們每天吃兩頓飯，早飯是中午12點到2點，晚飯是晚上8點到9點。每頓飯每個人吃不到2兩飯。早飯一個人一個小面包，晚上吃稀飯。菜是苦瓜葉、辣椒葉、菠蘿蜜芽煮的湯。有時候也吃煮香蕉，切成一塊塊的，兩三個人分吃一只香蕉。監獄關了300多犯人，分給中國漁民的都是黑鍋巴；有時分到中國漁民時，沒飯了，沒飯只得餓肚子。沒有水喝，沒有水沖洗廁所，七八天洗一次澡，天氣又熱，大小便都在裏面，又臟又臭。每天吃不飽，很多人就利用洗澡時間，采一些野空心菜拿回牢房，用當地華僑給的報紙煮來充饑。沒有鹽，沒有油，難吃極了！”
在監獄當局的縱容下，菲律賓犯人也來欺負中國漁民。漁民黎德權說：“犯人趁晚上沒燈的時候，朝我們潑臟水，用石頭砸我們。我的胸口就被砸了一下，痛了十幾天。孫振興、莫澤豪也被犯人打過。”
中國漁民為了生存，他們在監獄辦起了交易市場。他們賣衣服、賣鞋、賣褲帶、賣手表、賣香煙，只要是能賣的都賣了，然後買香蕉買面包充饑。當然，菲律賓犯人充分利用了監獄裏交易的天時地利人和，他們買中國漁民的東西時，就是“買方市場”；他們賣給中國漁民東西時，就是“賣方市場”，面包香蕉值錢著呢！1塊5“比索”（註：“比索”，菲律賓幣。1塊人民幣約合3比索。）一個小面包，1－1．5塊一個香蕉。
1995年7月28日－8月6日，中國政府派出了漁業協會代表團赴菲慰問62名漁民。代表團雖然有各級政府官員參加，但是以“民間”的形式出面。農業部的一位官員說，漁民向他們訴說了在菲律賓監獄受到的非人待遇後，“代表團以民間的身份向菲律賓政府提出了抗議”。代表團回國後寫了專門報告。我要求看報告，被拒絕。理由是，“加了密級”。也就是說，沒有必要讓公眾知道62個中國漁民在菲律賓的悲慘遭遇。
62個中國漁民中，還有10個不滿18歲的未成年人，每人交納了20萬比索的保釋金後，由當地華僑托管。這些孩子在關押期間，也像大人那樣受到了歧視和虐待。
有關方面接到的指示是，“註意掌握政策，不要渲染，要維持最近中菲關系轉向穩定的良好勢頭”。
中國方面十分克制。漁民被關進監獄7天後，中國使館才派了二秘去探監。漁民們把二秘的探監看作祖國送來得溫暖，雖然按常理這種溫暖送得稍晚了一點兒。見到祖國親人，多少心酸，多少痛苦，多少委屈，一起湧上心頭。大家圍著二秘，哭作一團。
二秘此行，只是一般性地了解了一些情況，一般性地安慰了一下漁民，並沒有實質性地解決問題。這之後的兩個多月，漁民並沒有改善生活處境，讓人感到沮喪和遺憾。二秘安慰漁民說，政府正在通過外交途徑解決問題，盡快讓漁民們回家。漁民盼星星盼月亮，盼著政府早日解救他們回家。
然而，他們盼來得是菲律賓人的“起訴”。
5月31日－9月9日，中國漁民共出庭11次。漁民說，每次出庭幾乎都問得是同樣問題。
有意思得是，第一次出庭時，居然沒有翻譯，一位香港記者自告奮勇當翻譯。每次出庭都是當地華僑的大卡車接送。
漁民說，每次出庭，法官和法庭工作人員都相當隨便，好像是裝模作樣地履行著一個設計好的沒有任何新意的程序。漁民說，地方法院的法庭很小，漁民一進去就坐滿了，即使如此，每次都有許多記者趕來聽審。給人的感覺是，這裏正在上演著一臺戲，一臺專門演給各國記者看的戲，一臺專門給國內輿論看的戲。
地方檢察官伊拉甘“起訴”中國漁民，羅列了一大堆罪名：
“非法入境罪”；
“非法捕殺海龜罪”；
“非法破壞珊瑚罪”；
“擁有爆炸物企圖非法捕魚罪”；
“使用有毒物質非法捕魚”。
5月31日，菲律賓巴拉望省公主港市地方法庭第一次開庭公審中國漁民。
地方法官喝道：“馬雲輝，你們62人是否為擅自進入菲律賓領海以及非法擁有炸藥和有毒物品認罪？”
漁民代表馬雲輝拿著一份聲明，憤怒地辯駁說：“我們當時是在中國的領海捕魚。我們所擁有的炸藥是為了防止海盜襲擊。我們強烈要求菲律賓政府釋放我們！”
馬雲輝強調說，我們祖祖輩輩都在仙娥礁一帶海面捕魚，祖祖輩輩都在南沙群島捕魚，何罪之有？
這種結果當然在預料之中。中國漁民不可能承認有罪。但是，不管承認與否，還是要不厭其煩地審，不厭其煩地開庭，不厭其煩地訊問。在四個多月的時間裏，中國漁民被大卡車拉著，從監獄到法庭，從法庭到監獄，來來回回，招搖過市。案件性質如此清楚，案情如此簡單，卻要這樣反復折騰，把中國漁民當猴似的耍，給菲律賓所謂的“審判”增加了一種滑稽的色彩。
最終，檢察官向法庭表示，放棄“非法擁有爆炸物企圖非法捕魚”和“使用有毒物質非法捕魚”的證據和證詞，堅持“非法入境”、“非法捕殺海龜”、“非法破壞珊瑚”等三項指控。法庭作出了如下判決：
“52名成年漁民監禁最少七個月加一天，最多兩年另四個月；10名未成年漁民監禁最少一天，最多四個月。沒收四艘漁船（作者註：其中一艘不知何故在菲律賓港灣沈沒。）及其附屬設備。”
法官要中國漁民認罪，中國漁民拒絕認罪。
法官要中國漁民在判決書上簽字，說，“你們簽了字，就可以讓你們回家”。中國漁民拒絕簽字。
與此同時，菲律賓司法部和外交部磋商，建議拉莫斯總統特赦中國漁民。
不久，拉莫斯宣布，特赦中國漁民，但是要留下四名船長，繼續接受審判和懲罰。
中國大使館在這個過程中都發揮了什麽作用呢？
中國大使館的人始終沒有出席地方法庭的開庭，基本態度是，“不承認，不參與”。
對此，大使館一秘張鐵根對香港記者解釋說：“我們不承認菲律賓法庭的裁判。這件事應該通過外交途徑解決。即使漁民犯法，也應由中國法庭自行審理，菲律賓無權審理。因此我們沒有派人到法庭去。”
不知道為什麽，62名中國漁民深陷囹圄半年多，中國駐菲律賓大使卻一直沒有露面。“不承認，不參與”，並不妨礙駐外代表國家利益的最高行政長官看望和慰問自己的同胞呀！別說是62個同胞，就是一個同胞在外面受到了侮辱和委屈，所在國大使都有義務予以高度的重視，並表示足夠強有力的姿態。只派一名二秘來溝通大使館與漁民之間的聯絡，銜接各方面的關系，是遠遠不夠的。二秘第一次去監獄看望漁民並了解情況時，已經知道了監獄當局歧視和虐待中國漁民的情況，然而，事隔好幾個月，中國漁民惡劣的環境和待遇仍然沒有得到改善。二秘安慰漁民，“事情很快就會解決，你們很快就會回家”。“很快”了半天卻是徹徹底底的“很慢”。漁民在監獄被折磨了半年多才回家。為漁民辯護的律師，是華僑，據說還是中國大使的好友。然而，正是這位律師的代表在法庭上承認中國漁民犯有“蓄意搗亂罪”，實際上是所謂的“有罪”辯護。這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7月底、8月初中國漁業協會赴菲慰問漁民，雖然該團實際上是由各級官員組成，卻是“民間性質”的低調。海南專機將漁民接回時被告知，“從今後中菲關系的大局考慮，不宜大造聲勢”。也是低調處理。這時候，大家可能忘記了漁民到南沙捕魚，既有經濟的意義，又有顯示和捍衛國家主權的意義。這兩層意思，是漁民出海之前政府動員和教育的主要內容。
漁民被抓扣，低調處理。
漁民被審判，低調處理。
漁民被虐待，低調處理。
漁民返回家園，低調處理。
當地華僑對中國漁民的處境表現出了極大的同情。
畢竟是骨肉同胞，畢竟是血濃於水。
華僑經常來看望漁民，經常給漁民送菜送米，給漁民零用錢花，幫助生病的漁民買藥看醫生。菲律賓華商會還專門組織了40多人的醫療隊，從馬尼拉飛到公主港，給包括中國漁民在內的監獄人員檢查身體，治療病癥。這些舉動在菲律賓社會引起了很大反響，深深地鼓舞和感動著被扣押的中國漁民。

同樣是中國人，一冷一熱，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無論是有關政府官員，還是普通漁民；無論是專家學者，還是守衛南沙的士兵，說到南沙發生的事情，都是一言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