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繆爾·貝克特《等待果陀》(6)

 [沉默。愛斯特拉岡大吃一驚,停止啃骨頭,看看波卓又看看弗拉季米爾。波卓外表上很鎮靜。弗拉季米爾有點窘。

  波卓:(向弗拉季米爾)你這話是不是有所指?

  弗拉季米爾:(下了決心,結巴著說)像這樣……對待一個人……(朝幸運兒做了個手勢)我認為……不……同樣的人類……不……真可恥!

  愛斯特拉岡:(不甘落後)真丟臉!(他重新啃起骨頭來)

  波卓:你們太苛刻了。(向弗拉季米爾)你多大年紀啦?我不揣冒昧問你一句。(沉默)六十?七十?(向愛斯特拉岡)你說他多大年紀啦?

  愛斯特拉岡:十一。

  波卓:我太冒失啦。(他在鞭子柄上敲出煙斗里的灰,站起身來)我得上路了。謝謝你們跟我作伴。(他想了想)除非我再抽一斗煙再上路。你們有什麼意見?(他們不作聲)哦,我抽煙不多,一點也不多,我不習慣一氣兒抽兩斗煙,這會使(用手捂住心窩,嘆了口氣)我的心卜卜地跳起來。(略停)是尼古丁鬧的。不管你怎樣預防,總得吸進不少尼古丁。(嘆了口氣)你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沉默)可是或許你們不抽煙?抽?不抽?抽不抽都沒什麼關係。(沉默)可是我既然已經站起來了,叫我怎麼再坐下呢?而且不找借口。不——我怎麼說好呢——不假惺惺。(向弗拉季米爾)請你們再說一遍。(沉默)也許你們剛才沒跟我說話?(沉默)沒關係。讓我瞧……

  [他沉思著。

  愛斯特拉岡:啊!這樣好多了。

  [他把骨頭裝進衣袋。

  弗拉季米爾:咱們走吧。

  愛斯特拉岡:現在就走?

  波卓:等一會兒。(他抖動繩子)凳子!(他用鞭子指了指。幸運兒搬動凳子)再過來點兒!成啦!(他坐下。幸運兒走回原處)這就解決啦!

  [他裝了一斗煙。

  弗拉季米爾:咱們離開這兒吧。

  波卓:我希望不是我把你們趕跑的。再等一會兒吧,你們決不會後悔的。

  愛斯特拉岡:(以為對方要施捨什麼)我們沒什麼急事。

  波卓:(點起煙斗)第二斗的味道總要差些。(他從嘴裡取下煙斗,看著它沉吟一會兒)比起第一斗來,我的意思是說。(他重新把煙斗放到嘴裡)可是不管怎樣,煙味總是芬芳的。

  弗拉季米爾:我走啦。

  波卓:他不願意跟我相處了。我也許不太人道,可是有誰在乎呢?(向弗拉季米爾)做什麼事要三思而行。譬如說你這會兒就走,在大白天,因為誰也不能否認這會兒還是大白天。(他們全都望著天空)好得很。(他們停止望天空)那樣的話,會有什麼結果呢——(他從嘴裡取下煙斗,察看著)——煙斗滅了——(他重新點起煙斗)——那樣的話——(噴了口煙)——那樣的話——(噴了口煙)——那樣的話——你們跟人家的約會怎辦呢?……跟那個戈丹……戈多……戈丁……反正你們知道我說的是誰,那個掌握你們命運的人……(沉默)至少是當前的命運。

  弗拉季米爾:你怎麼會知道的?

  波卓:他又跟我說話啦!要是繼續保持這個關係,咱們過不多久就能成老朋友啦。

  愛斯特拉岡:他幹嗎不把行李放下來?

  波卓:我見了他也準會高興。我遇見的人越多,心裡也就越高興。跟最卑下的人分手之後,你也會覺得更聰明、更富足、更意識到自己的幸福。甚至你們……(他裝模作樣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表示他指的是他們兩個)甚至你們,誰知道呢,說不定將來對我也會有好處。

  愛斯特拉岡:他幹嗎不把行李放下來?

  波卓:可是真要是那樣,我準會大吃一驚。

  弗拉季米爾:有人在問你問題。

  波卓:(高興)問題!誰?什麼問題?一分鐘前你們還在口口聲聲叫我老爺,害怕得渾身發抖。這會兒你們居然要問我問題了。這樣做沒什麼好處!

  弗拉季米爾:(向愛斯特拉岡)我想他在聽。

  愛斯特拉岡:(繞著幸運兒打轉)什麼?

  弗拉季米爾:你這會兒可以問他了。他聽著哩。

  愛斯特拉岡:問他什麼?

  弗拉季米爾:他幹嗎不把行李放下來。

  愛斯特拉岡:我納悶兒。

  弗拉季米爾:問他一下,成不成?

  波卓:(聚精會神地傾聽著他們倆的對話,生怕他們把要提的問題忘了)你們想要知道他幹嗎不把行李放下來,是不是?你們還管他手裡的口袋和籃子叫行李?

  弗拉季米爾:不錯。

  波卓:(向愛斯特拉岡)你是不是跟他一個看法?

  愛斯特拉岡:他像海象一樣喘著氣兒哩。

  波卓:回答是這樣的。(向愛斯特拉岡)可是請你站住了,你弄得我心神不定。

  弗拉季米爾:瞧。

  愛斯特拉岡:什麼?

  弗拉季米爾:他要講話了。

  [他倆一動不動地並肩站著等待。

  波卓:很好。每個人都準備好了沒有?每個人都看著我沒有?(他看了看幸運兒,抖動一下繩子。幸運兒抬起頭來)拿眼看著我,豬!(幸運兒看著他)很好。(他把煙斗放進衣袋,從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噴霧器,對準自己的喉嚨噴了幾下,把噴霧器放回衣袋,清了清喉嚨,吐了口痰,重新拿出噴霧器,又朝自己的喉嚨噴了會兒,重新把它裝進衣袋)我要講話了。每個人都聽著沒有?每個人都準備好了沒有?(他挨個兒看他們,最後他的眼光落到幸運兒身上,抖動一下繩子)豬!(幸運兒抬起頭來)我不喜歡在真空中講話。很好。讓我想一想。

  愛斯特拉岡:我走啦。

  波卓:你們想要知道的到底是什麼?

  弗拉季米爾:他幹嗎——

  波卓:(忿怒地)別打斷我的話!(頓了頓。較平靜)我們要是全部同時講話,就誰也聽不見誰了。(略停)我剛才說到哪兒啦?(略停。提高嗓門)我剛才說到哪兒啦?

  愛斯特拉岡:(用力地)行李。(他指著幸運兒)幹嗎?老拿在手裡。(他讓自己的身子往下沉,大口喘著氣)從來不放下。(他把兩手一攤,如釋重負地挺直身子)幹嗎?

  波卓:啊!你幹嗎不早說清楚?他幹嗎不讓自己舒服些?咱們試著把這問題弄清楚。他有沒有這個權利?他當然有。問題是,他不要這個權利。這裡面也有道理。他幹嗎不要這權利?(略停)諸位,原因是這樣的。

  弗拉季米爾:(向愛斯特拉岡)把他的話記下來。

  波卓:他想給我好的印象,好讓我留住他。

  愛斯特拉岡:什麼?

  波卓:也許我說的不太對頭。他想要打動我的心,好讓我打消拋棄他的念頭。不,這樣說也不對頭。

  弗拉季米爾:您想要拋棄他?

  波卓:他想要愚弄我,可是他不會。

  弗拉季米爾:您想要拋棄他?

  波卓:他以為我一看見他拿東西拿得這麼好,就會情不自禁留他下來給我拿東西。

  愛斯特拉岡:您已經討厭他了?

  波卓:事實上他拿東西的樣子活像只豬。這不是他做的工作。

  弗拉季米爾:您想要拋棄他?

  波卓:他以為我一看見他不知疲倦,就會軟下心來,改變主意。這就是他的可憐的詭計。好像我手下的奴隸不夠似的。(三個全都望著幸運兒)阿特拉斯,朱庇特①的兒子!(沉默)嗯,我是這麼想的,還有別的問題沒有?(使用噴霧器)

  弗拉季米爾:您想要拋棄他?

  波卓:想一想,我本來很可能處在他的地位,他也很可能處在我的地位。要不是命運願意我們像現在這個樣子的話。人各有命。

  弗拉季米爾:您想要拋棄他?

  波卓:你說什麼?

  弗拉季米爾:您想要拋棄他?

  波卓:不錯。可我並不僅僅是把他轟出門去了事,我是說我並不僅僅是在他屁股上踢一腳,叫他滾蛋;相反地,我出於好心,現在正送他到市場去,給他賣個好價錢。事實是,像他這樣的奴力你沒法轟他走。最好的辦法是把他宰了。

  [幸運兒哭泣。

  愛斯特拉岡:他哭啦。

  波卓:狗都比他更有志氣。(他把自己的手帕遞給愛斯特拉岡)你既然可憐他,就過去安慰安慰他吧。(愛斯特拉岡猶豫)去吧。(愛斯特拉岡接過手帕)擦掉他的眼淚,他心裡會好過些,不覺得那麼孤獨了。(愛斯特拉岡猶豫)

  弗拉季米爾:喂,把手帕給我,我去給他擦眼淚。

  [愛斯特拉岡不肯把手帕給他。孩子氣的手勢。

  波卓:趁他還在哭,快點兒過去。

  [愛斯特拉岡走近幸運兒,想替他拭淚。幸運兒狠狠地在他的小腿骨上踢了一腳。愛斯特拉岡手中的手帕落地,他退縮著,疼得直叫,在台上一瘸一拐地走動。

  手帕!

  [幸運兒放下口袋和籃子,撿起手帕遞給波卓,走回原處,拿起口袋和籃子。

  愛斯特拉岡:哦,豬玀!(他捲起褲腿)他把我的腿弄瘸啦!

  波卓:我早就知道過你們他是不喜歡陌生人的。

  弗拉季米爾:(向愛斯特拉岡)給我看。(愛斯特拉岡給他看腿,向波卓,忿忿地)他在流血哩。

  波卓:這是個好兆頭。

  愛斯特拉岡:(用一足站立)我再也走不了路啦!

  弗拉季米爾:(溫柔地)我來背你。(略停)如果必要的話。

  波卓:他不哭了。(向愛斯特拉岡)可以說是你接替了他。(抒情地)世界上的眼淚有固定的量。有一個人哭,就有一個人不哭。笑也一樣。(他笑起來)因此,我們不必說我們這一代的壞話,它並不比它的前幾代更不快樂。(沉默)我們也不必說它的好話。(沉默)我們根本不必說起它。(沉默)的確,人口是增加了。

  弗拉季米爾:走著試試。

  [愛斯特拉岡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在幸運兒跟前停住腳步,啐了他一口,隨後走過去坐在土墩上。

  波卓:猜猜看,所有這些美麗的東西是誰教給我的。(略停。指著幸運兒)我的幸運兒!

  弗拉季米爾:(望著天空)夜難道永遠不降臨了?

  波卓:要不是他,我的一切思想,我的一切感情,都將平淡無奇。(略停。以異乎尋常的熱情)只知為掙錢糊口操心!(平靜一些)至於什麼是至真、至善、至美,我知道自己在這方面一竅不通。因此我不恥下問。

  弗拉季米爾:(吃了一驚,不再望天空)下問?

  波卓:這是約莫六十年前以前的事了……(他看了看錶)不錯,約莫六十年了。(驕傲地挺起胸膛)從我的外貌看,你們准看不出來,是不是?(弗拉季米爾望著幸運兒)跟他相比,我簡直是個年輕小夥子,可不是?(略停)帽子!(幸運兒放下籃子,脫下帽子。他的長長的白髮披到了他的臉上。他把帽子夾在胳膊底下,拿起籃子)現在瞧吧。(波卓脫下自己的帽子②。他的腦袋光禿禿的,一根頭髮也沒有。他重新戴上帽子)你們瞧見沒有?

  弗拉季米爾:那麼現在您要把他趕走了?這麼個忠心耿耿的老僕人。

  愛斯特拉岡:婊子養的!

  [波卓的情緒越來越激動。

  弗拉季米爾:您把他身上的精華全都吸干以後,就象……象一塊香蕉皮似的把他扔掉了。真的……

  波卓:(兩手緊緊捧住頭,呻吟著)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他目前的所作所為……你們怎麼也想象不到……真可怕……他非走不可……(他揮舞兩臂)我都要瘋啦……(他變得十分頹喪,兩手捧住頭)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啦……

  [沉默。大家都拿眼望著波卓。幸運兒哆嗦一下。

  弗拉季米爾:他受不了。

  愛斯特拉岡:再也受不了啦。

  弗拉季米爾:他都要瘋啦。

  愛斯特拉岡:真可怕。

  弗拉季米爾:(向幸運兒)你膽子倒不小!真叫人噁心!這麼好的一個主人!像這樣把他釘上十字架!相處了那麼些年以後!真的!

  波卓:(啜泣)他一向那麼可親……那麼有用……那麼有趣……我的好天使……可是現在……他簡直要了我的命!

  愛斯特拉岡:(向弗拉季米爾)他是不是要換人?

  弗拉季米爾:什麼?

  愛斯特拉岡:他是不是要另找個人接替他的職位?

  弗拉季米爾:我想他不會。

  愛斯特拉岡:什麼?

  弗拉季米爾:我不知道。

  愛斯特拉岡: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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