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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信·寄自墨西哥,向時間的開始前進(六)
第二天早晨就要離開旅館,可是我在床的周圍怎麼也沒找到房間的鑰匙。不過我想,天亮之前這個旅館總有妓女活動,而且住宿客人也不會一大清早就走,這樣的旅館,前廳櫃檯的人也不可能起得來,所以沒有放在心上。實際上沒有找一找破地毯上或者髒兮兮的床罩、臥具等等是否有鑰匙。我想悄悄地從昏暗的前廳穿過去,沒想到有個漢子從磨沙玻璃屏風後面開了腔,他要我交還鑰匙。雷切爾認真地答應了一聲便轉身去找。對於我和哥倫比亞人研究家的泥醉事件,雷切爾表現的甚至到了憤慨程度的批判態度,如果說那是源當地的倫理觀念,那麼,這樣的姑娘在外面和日本人過夜之後,受深夜值班看大門的指責,可能是難以忍受的恥辱吧?妹妹,過了一會兒,找到鑰匙的雷切爾回來了,她把鑰匙送到那屏風的窗口,依舊以誠實的口氣向那墨西哥人道了歉,泰然自若地大步來到我身旁的時候對我說:
"但願昨天晚上對於教授來說不是一個壞的回憶。"
我走出這座被九重葛的紅花和鮮綠籐蔓覆蓋整個建築的旅館門廳,妹妹,這一瞬之間,我這日本人的臉不知道往哪裡擱。因為我對於雷切爾的如此日常作風的細節,不能不承認她比自己檔次高的品質。現在我們從因斯亨特斯大街朝北拐去,我想到,我這年長的男人,不僅沒有保護一個異國姑娘,而且相反,居然和她共度一夜,我明明知道雷切爾住的公寓就在附近,但是不送她回去,而是自作主張地往自己的公寓方向走,這樣,雷切爾自然就跟來了。
雷切爾沉默地走過兩三個樓群之後,一個擰腰大轉身就停下了,用馴服的家犬一般的眼睛盯著我,和她整體之大有些相稱的可憐巴巴的小小下巴上,浮現著葡萄色的毛細管,在大清早的寒氣中,預示著她的臉即將通紅。道別之後走出一段回頭看了看,只見雷切爾已經越過因斯亨特斯大街,像個成熟的農婦走路姿勢正走在旁邊的一條小街上。那神態,甚至平常小型聚會時眼睛望著虛空只顧咀嚼的樣子,都使我感到對她的重要之處有所理解。
我開了自己的公寓房的房門,我走進並非純粹是自己的而是只要有日本人生活的地方就一定有的,和墨西哥人的生活截然不同的氣味之中。我不拉開窗簾,站在昏暗之中,也不開燈。不論在肉體上或者情緒上我覺得此時此刻陷於羞恥的境地,在我們當地的人中我始終是屬於打加號的那一類,然而現在卻是打減號那一類的,我自己就是這房間裡的臭味之源。漸漸地習慣了房間裡的昏暗之後,分清了周圍的輪廓,抓起小圓桌上的芒果,手指甲簡直就要把它穿破似地剝下皮來,吸它的果汁,權當喝水。
然後我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在昏暗的室內,我聽著從四面八方湧來的墨西哥城大清早的市聲。妹妹,墨西哥城天亮之後馬上就一湧而來的市聲有多少種,以及這噪聲的高峰有多大的規模,肯定超過你的想像。以我住的公寓來說,噪音源就是公共汽車。隔音性能微乎其微的玻璃窗面對著坡道,從因斯亨特斯大街拐過來的公共汽車,要爬向努埃波·勞奈大街,汽車爬坡的發動機聲,雖然我躺在床上,但是我感覺上好像泡在這噪聲裡一般。我還記得一到墨西哥城報到之後立刻從旅館遷到這座公寓房那天的情況。天亮的時候,我弄不清發生地震了還是叛軍的坦克開了進來,總而言之是被必須趕快躲避起來的事態驚醒而跳下床來。但是我從窗簾縫看到的卻是只有一輛公共汽車冒著黑煙正在爬上坡道。公共汽車裡擠滿了和我在大學裡見到的截然不同類型的人,無一不是滿臉油煙愁眉不展的小個子墨西哥人。他們是起大早幹活的人,把大量的這種人運到市郊,才能保證墨西哥城白天幹活的人,也就是城區中心的安靜。我是被噪聲弄得無法睡下去以致情緒不安,所以才有這樣氣極敗壞的想法。汽車發動機那麼轟鳴,天剛剛亮就擠在公共汽車裡的工人吵吵嚷嚷地喊叫,我甚至懷疑它是不是為達到什麼目的的一種偽裝。
威脅著我們清晨睡眠的人是新大陸被征服的時候,對於龐大數字的印第安人,儘管他們的身體虛弱,照舊不免給抓去讓他們干苛酷的活,以致他們遭到滅亡。懷著對這一歷史的情思的就是擠滿公共汽車的混血工人。這件事也使我曲折地聯想到,我們當地在創建時期成了俘虜的人們,以及而今仍遭岐視的他們的後裔。
據傳說,我們當地在創建時期,曾經把"在"的人和峽谷的人當作兩個蕃族而把他們分開。非常明顯,只有在這兩個集團之間確立通婚制,才能達到在這封閉的地區分割蕃族的目的。從這兩個蕃族生出來,也就所謂的第三種族,就是受歧視的人們。但是,這第三種族和其他兩個蕃族如果是開頭就沒有血緣關係的另外的人,那麼,他們和其他兩個蕃族之間的通婚就不能禁忌。這麼一想,我們當地的居民之中,和這第三種族之間生的混血者甚至佔全人口的多一半了。就像墨西哥全人口中占最大比率的,不是別的而是混血者一樣。而且,如果回想起關於那些受歧視者的傳說,那就可以斷定,他們更多的是繼承了第三種族的血統吧?戰爭結束之時,暗中被指出的幾家受歧視者,不論是大人、孩子、男人、女人,我曾經看過他們,一見之下,連我都有些發怵,我觀察的結果認為他們都是肉體與精神的虛弱者。實際上新制中學第一次實行結核菌素液反應檢查時,發現四個學生是結核患者,這四個學生全是暗中定下的對象家庭的孩子,其中兩人沒過幾年就夭折了。聯繫這關於這三種族的罪孽感,還讓我想起另一個,也是與現實和夢都有關聯的對於我迫害的企圖。
妹妹,我曾經從我們當地的峽谷穿過耕地,進入果園和雜木林的樹林,登上人造的杉樹林。這個回憶,我是屢有反覆的。我去那裡的目的是回想起把原生林的森林和我們的生活圈區分開來的那個"死人之路",為了看看它而去的。我去墨西哥的蒂奧蒂瓦堪時,當我從太陽的金字塔前走過去,直奔月亮的金字塔而去的時候,那條大道就是也稱為"死人之路"的石板路。從規模上說,當然小得無法比較,但它畢竟是石板路,是我們當地的"死人之路",幼年和少年時代有人對我們說過它的地形,我記得那是很可怕的。
那還是戰爭期間,我那時還是個孩子,有一天我一個人登上了"死人之路",在那石板路上前進。妹妹,這事,我看峽谷的孩子和"在"的孩子們都想幹,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敢冒這個險。我知道"死人之路"是在森林和峽谷世界的交界處,便朝森林右邊的方向走去。左邊可以俯瞰峽谷,但是灌木叢生,就像綠色的牆一般。右邊就是參天大樹,等於罩在頭上的罩子。我們懷著特別的感情稱之為森林的這座原生林,樹木全是高大的,樹冠既高且厚,所以我稱它為罩子,比它低的那些,可以看到樹下有黃光,個個就像粗的廊柱一樣。我的視線不朝那個方向看而是照直前進。但是好像有個巨大的磁力發生作用,把我的心扭動得不能不朝那邊看。然而又不能直線地看清楚那裡,所以只好讓視線從自己視野的右邊一點一點地靠近,這時,發現了黑色的大傢伙。我終於認清,那是瀕死狀態的"大猴"群。雖然嚇了一大跳可是沒有喊出聲來,本想拔腳就跑,但是顧不上順著"死人之路"往回跑,趕緊跑進那道綠牆。然而那裡的灌木低矮,又立刻爬上削壁,靠在密生的交趾樹老幹上一動也不能動了。
看到站在半空中的我這小傢伙而爬上來救援的還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這二人幫。我的動機連我自己也不明確,二位老爹明明知道我這是自找苦吃,對於我獨自一人爬上"死人之路"也沒有阻攔,不過把天體望遠鏡拿到院子來,從下邊監視著那明顯危險的斜坡。得到救助的我,因為此次冒險卻作了個惡夢,夢見破壞人率領我們土地的創建者們為了征服"死人之路"大舉進發。他們大量殺傷這裡的原住者"大猴"。瀕死的"大猴"們藏在原生林裡倒木和岩石後面,在這裡安安靜靜地等死,同時也注意監視著不停地前進中的征服者們……打了個瞌睡之後,聽到裡院傳來更高的噪聲又醒了。原來公寓管理人的兒子把一樓車庫的車,為了預熱機器全都發動起來了。可是我仍在方才短暫瞌睡給我帶來的感官亢奮之中。
從墨西哥城早晨開始的噪聲,使我想起對於我們當地創建期的一個傳承有了新的理解。把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爆破之後緊接著是傾盆大雨,一場大雨把發出惡臭的東西全都清洗乾淨,隨後是創建者們分配沖洗乾淨的土地,開始農耕。並且在被瘴氣薰死成一片枯林敗草的山上植樹造林,由峽谷、"在"構成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雛型總算形成了。但是,就在這個階段,一種特別奇怪的聲音開始響遍峽谷和"在"。彷彿地震前的地聲,而且有時高有時低,從不停頓。而且這聲音不論是峽谷和"在",任何一個地方都能聽到,只是地點不同那響聲也不一樣。但是,對於某個人來說,他在某一地方聽到這聲音時胸悶得難受,換個地方聽到時卻為之感奮不已。剛剛蓋起新房的人家因為無法忍耐這種聲音不得不放棄新居,全家遷到在別處臨時搭建的屋子,一到這裡全家平安,再也沒有聽到這種聲音就睡不了覺的人了。這樣的事,是所有創建者及其家屬們都經歷過的。
因此,就在這無處不在而且永無休止的地聲之中,我們的創建者們對於當初的土地分配、建房地點以及與此有關的職務分擔,不得不進行全面的改正。創建者們千里迢迢長途跋涉長期地創建新世界的期間,當然確立了破壞人絕對優越的地位,但是另一面,舊藩鎮武士的身份以及職務分擔也開始逐漸地崩潰。即使所剩微乎其微的殘餘,也被對於地聲反應如何這唯一的原因不得不把土地和住房加以改變而一掃精光了。
住在墨西哥城而被噪聲包圍的經驗,使我深深地鑽進了這個傳承,於是讓我看到了新局面。對於地聲的抵抗力最弱的人們,首先是離開了峽谷,但是他們到了"在"也沒有找到挺得住那聲音的適合住下來的地點。結果是他們不得不再往離峽谷和"在"遠的地方退,退到原生林的裡邊,也就是從"死人之路"能夠看得見前面的範圍,盡可能避免讓原生林圍住,然後蹲在倒木和山巖背陰之處一動不動,等候地聲那類聲音過去。其間,他們再次完全重新劃分,其後,他們就不得不受雇於峽谷的人們和"在"的人們了。他們不停地預測自己的命運,每天每日忍受著已經超過百日的地聲,在瀰漫於原生林的淡黃色微光之中,過著類似瀕死的"大猴"那樣的避難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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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ed by engelbert@angku张文杰 0 Comments 71 Promo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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