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同時代的遊戲(5)

第一信·寄自墨西哥,向時間的開始前進 (五)

妹妹,我作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夢醒之後甚至覺得很彆扭。

夢的內容是我的任期己滿,從墨西哥飛返日本,到達羽田機場,夢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夢中的我受到時差的影響,也有被監禁在飛機座位上的想法,心和皮膚都被罩了一層昏暗的陰翳一般,兩手各提一個旅行箱,朝海關官員的櫃檯走去。這位稅關官員和我出國時的同一個日本人。……這一認識本身就是非常奇妙的、還有,他的頭部後面很狹窄的地方,有兩個中國人民解放軍士兵看著我胸部以上部分。鮮綠的軍服上配戴紅色徽章,以少年純真的眼光望著。我低著頭,不再朝海關那邊看,但是那裡只有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士兵,然而卻好像有雜沓之聲。鳥的暗暗的影子,那是飛鳥誤入這狹窄的地方,所以它蠢笨飛翔的驚慌失措的影子,把我搞得心慌意亂。那麼……我發現,下了巨型噴氣客機走向海關這期間,人們無不彼此惟有來言才有去語地小聲說話。現在是日本國被中國人民解放軍佔領了。因此,我們的日常生活(軍事上是無須說的了,外交、內政再也不用操心了,這些都由他們干)必須以中國人民解放軍士兵為樣板重新組織才行。但是眼前的問題是隨身攜帶的東西免稅通關的標準究竟如何呢?我周圍就有小聲談論這個問題的人。不過且慢,護照,現在這個行嗎?還是不行?簽證呢?我自己從周圍的人們抱怨憤怒與不安的小聲交談中,覺得根本上還是自由的。我們的土地,在它的創建期那不須說的了,整個"自由時代"包括在內,一直是獨立於外部權力構造的。等到藩鎮權力回歸到下邊,乃至廢藩置縣之後,大日本帝國統轄全國版圖之後,由於破壞人周到構想之下的精心創造,生有於這塊土地上的人有二分之一是國家權力管不到的。不久,由於五十天戰爭敗北之後,該組織雖然不得不放棄,然而即使這樣,堪稱這個組織根柢的破壞人的構想難道也會斷了根的嗎?所以,日本國即使被佔領了,就我來說,就我們當地的人來說,還是自立的。雖然這麼想,但是為了寫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我卻不能在一個傳承之中用夢幻語言敘述它未能建立起來的過程,也就是不能用我們當地的語言進行工作。只能靠也許由中國人民解放軍士兵全面禁用的日本話,我才能寫出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想到這些,除了幼兒時期以外從未有過的恐懼和心裡沒底的感覺,把我那早就罩上一層陰翳的意識和肉體弄得一團漆黑。我按照海關官員用中國話說的命令行事,我那紙剪的手工人物一般的身體提起兩個旅行箱,以趔趔趄趄的姿勢向前走去。我夢中的眼睛望著我這漆黑的背影。

妹妹,一旦醒來,只要探尋夢中發生的具體的情節,我的頭腦在情緒上仍在夢中,一切還很清清楚楚。盎格魯·撒克遜血統,骨骼和肌肉就是明證的雷切爾就睡在我身旁。她在大學的自助餐廳喝了最初的一杯酒之後,直到和我到旅館開房間,中間去了好幾個地方,每到一處必喝龍舌蘭酒,始終辯論,沒完沒了。

雷切爾一超過喝醉的水平,她就不再用英語了,只用西班牙語談論思想。雖然雷切爾在大學時學的西班牙語只是她的第三外國語,但是她得到墨西哥城大學的獎學金資格之後,就下定決心,盡可能地用西班牙語而不用別的語言。於是,和大學裡我這樣非西班牙語研究員談話時,才用她的母國語,她的日常生活絕對使用墨西哥式的西班牙語。酒精一旦使意識表層麻痺,反而造成這樣的錯覺:使以西班牙語當作母語而培養起來的人只是在一定期間使用英語。我靠自己有限的西班牙語的理解力,並不難對付把身體彎成一個環而且輕輕活動業已醉了的雷切爾的邏輯。因為,我覺得雷切爾的思想和她的倫理觀的原理一起簡單化了。我在傾聽雷切爾用西班牙語談話的過程中發現,使她那樣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的根本力量,是和她旺盛的食慾一樣旺盛的求愛情緒。

我又沉沉睡去,又作了夢,因為那夢讓我彆扭,所以就醒了。雷切爾為了讓我睡得實,身體一動不動地裝作睡得沉沉的,我也為了不讓她發覺我已經醒了,所以也一動不動,追溯業已遠去了的夢中氣氛,想重新把夢中情節梳理個明明白白。我雖然想去追尋夢中的意義,但是龍舌蘭酒的醉意並未全消,腦子裡出現了羽田機場上站滿了中國人民解放軍,那龐大的人數使人感到憋悶,日本話可能被禁止的預感逐漸增強。我心想,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對此十分懷疑,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將來麻煩可就大了,我為此而感茫然,心頭像壓上一塊石頭般沉重。夢中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士兵軍裝非常醒目的綠和紅,和眼睛深處的彆扭感共存。

因為躺著一動不動,困勁又上來了,雖然醒了一陣接著又睡了,但我畢竟是又睡著了。好像這睡著了只是為了再作夢,於是我又作了一個實感很強的另一個夢。新作的夢是我們還在孩童時代,妹妹,那夢源出於你我都經歷過的日本被聯合國軍佔領的事。佔領軍的吉普順著山谷間的縣公路上行駛,朝我們的峽谷開來,所謂代表我們當地的人們聚售在公路盡頭的峽谷瓶頸之處,也就是創建者們破壞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的地方。他們在峽谷和"在"聽信了風言風語,對外沒有說這些人的姓名,然而實際上這些人卻是多年來受岐視的。而且站在他們旁邊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這兩位,實際上戰敗階段他們沒有住在峽谷,這麼多年受岐視的人們的經這兩位老爹翻譯給佔領軍。這些人的存在引起夢中處於孩童時代的我深深的恐懼……

妹妹,就讓我們從重新回憶起我們深深懷念過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開始吧。他們是從戰爭中期就疏散到我們當地來的天體力學專家。雖然他們不到四十歲的年齡,那拔頂拔得很厲害的腦門和野鴨嘴嘴唇的孿生學者,我們卻稱他們為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這個稱呼的根據是他們為峽谷和"在"的孩子們,在兒童會上演了一出說明月亮軌道的兒童劇,我們就用他們扮演的劇中人物的名字稱呼他們的。也就是說,月亮離得近地點的是阿波老爹,遠地點的是培利老爹。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這二人幫,至少在憲兵隊把他們帶走之前,具有峽谷的國民學校校長和鄰鎮警察局長都無權干涉的自由行動權利,為峽谷和"在"的孩子們熱心地組織各種遊戲,比對於他們那天體力學的研究工作還熱心。所以,當孩子們關在學校裡的時候,他們就覺得很無聊,不是到山腰的樹林裡轉悠,就是到教室的窗前向裡張望。遠看他倆彷彿複製的一般,體格相同,面孔一樣,兩人吐沫星四濺地邊爭論邊不停地轉悠。

培利老爹和阿波老爹這二人幫是什麼原因從東京的某大學研究室移居於我們當地的,關於這一點,大人們有他們的說法,孩子們又添枝加葉。大致內容是這樣的:培利老爹和阿波老爹這二人幫,以他們在天體力學這一專門領域的能力,要計算太平洋之間火箭彈的軌道。在用不著擔心遭受空襲的這個山村裡,他們日以繼夜地進行太平洋之間火箭彈軌道的工作。累乏了走出房間的時候,這兩位天體力學專家就交談了他們的計算和對於未來局面的預測。

妹妹,關於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事,我們知道別人不知道的許多事。他們租住的峽谷裡的一個獨家,他們的工作室中央相時地擺著兩張寫字檯,但是那上面卻沒有一張寫有數字的計算紙。有寫別的東西的紙,而且都是寫稿的稿紙和畫畫的紙。身為天體力學專家,卻給眼前的峽谷和"在"的孩子們編寫連環畫。妹妹,我指的就是那部題為(森林的怪物不可思議)的連環畫。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這二人幫的連環畫草稿,憲兵隊把他們帶走的那一天,可能是作為證物夾在必須帶走的文件之中一起給拿走了。不過,那本連環畫裡要說明的問題,妹妹,我們早就知道了。因為,我和你都是被寫進去的人,與此有關的幾個場景,我們都聽過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預先作的說明之後,他要求我們再用兒童語言而且是我們當地的方言說一遍,然後由他們描寫。雖說連環畫的情景是根據相對性理論並包括了宇宙終極的概念。本來每一場情景的主題都是很難的,但不論多麼難我們都沒有拒絕。因為,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這二人幫教給我們的內容,我們都能準確理解,如實反應,所以從不要求我們作第二次。他們對於我們的錯處親切地改正,我們更改的話讓我們自由地選定,而且他們為此而高興。

故事說的是一天早晨,一個進山幹活的"在"的大人說,森林中的窪地,從樹木稀疏處看得見天的地方,發現了腐葉土上有蜘蛛窩那樣發光的東西。那是一個不定形的東西。說是不能單純地看作一種物質。因為他不具備用言語表達它的能力。但是儘管如此,那也是一個奇怪的生命體。它沒有固定的形狀,而是變成別一種東西而不停地改變著自己。對於這個說明我們回答說,如果讓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特別高興的說法,就稱它為水一樣的東西吧。不得已給它起了個不可思議這個名字的東西,並不是地球上而是從別的天體到來的存在。人們都怕它。人們都說不可思議只要總是那麼離奇古怪沒有固定形狀,那就說不定給人間世界什麼時候帶來什麼樣的毒害。其次,不可思議如果被別處的人們看到之後,他們就難免對於這離奇古怪沒有固定形狀的東西採取敵對行為。隨後是把不可思議送到這個行星上來了,也許是為此而擴大和另一個行星的戰爭。

於是注意到森林的不可思議的少數幾個人,對於有接受語言能力的這個東西、離奇古怪沒有定形的東西,談了人的問題給它聽。因為它知道人,所以就從宇宙規模之大到原子之小,一切等等,用最基本的語言,也就是我們這些孩子們的語言說給它聽了。因為它聽懂了話,不斷地改變自己形狀的這個東西,終於有了人化的意圖……

《森林的怪物不可思議》這個連環畫最後一頁的圖,表現的是圍繞這一主題,實際上許多孩子到森林進行一番探險之後的事,全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決定的。它知道關於人的信息,人對於從宇宙到基本粒子,對於這些所掌握的信息,連環畫上也出現的天體力學專家二人幫,如此等等信息,聽懂我們孩子們語言的這個不可思議,在一天傍晚,從誕生這個東西的原始地方的銀河系回到另一個行星去了。不可思議每接受一項信息語言,就從不定形的東西朝著定形的東西變換它的姿態,於是終於在它出發之前變成一個心型的透明固體。這樣,不論是天體力學專家的孿生兄弟,也不論孩子們,無不很清楚地知道人是應該怎樣表現他的形狀的。原來那是一滴巨大的眼淚……

回頭要說的是夢中出現的我們當地受歧視的人們站著迎候佔領軍的吉普。這實際上是一九四五年夏季一個悄悄傳來的風言風語,給峽谷和"在"帶來的動搖與不安,在夢中的形象化。創建以來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全部領域裡,的確是久遠以來就一直過著逆來順受的每天每日的被歧視的人們,認為現在可得一下子算清多年老賬。悄悄傳開的風言風語的主要內容就是這個。他們想對佔領軍告密,告發的內容是說村莊=國家=小宇宙是獨立於大日本帝國的根本原理之外的共同體。曾經有過完全獨立的"自由時代"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現在雖然在大日本帝國天皇的權力之下,然而那不過是表面如此而已。當地居民內心深處,村莊=國家=小宇宙依舊是獨立的。大東亞戰爭期間,村莊=國家=小宇宙完成的任務,只是向大日本帝國輸送士兵,所謂以同盟國參加戰爭。現在大日本帝國對聯合國接受波茨坦宣言,只要涉及村莊=國家=小宇宙,這小小的獨立國就不表示戰爭終結的意思。告發者們全是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時當了俘虜,一直遭受壓抑的人們的子孫後代……

這個傳說從發生到消滅的全部時期,我之所以強烈希望知道它,是因為我非常渴望得知,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過程中,這些俘虜們是什麼時候、在什麼情況下被俘的。其次,這個時候的我,還沒有主動要求承擔寫作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任務,只是作為一個孩子希望解開這個疑問。但是一旦得知這個傳說全是子虛烏有,峽谷和"在"的大人不須多說,就是孩子們之間再也沒有提過受歧視的人們如何如何了。傳說的高峰是佔領軍的吉普到達峽谷前後三天這個時期,三天過後立刻冷了下來,人們再也沒有提過受歧視的人們那些事。關於他們突然叛逆的疑心暗鬼,或者實際上也許是確有其事的陰謀詭計,就從佔領軍士兵微笑著走下吉普車的時候開始,煙消霧散了。

所以,我曾經對於那些俘虜們的後裔有過的一切想法,大多屬於少年兒童的想像和另外自己任意添枝加葉,大致的情節是這樣的:在破壞人帶領之下的創建者們,爆破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的時候,同時下起大雨,污水庫裡的污水從大牆一般的堤上一下子漫出來。流出來的帶有惡臭的污水,以及隨著一聲爆破而下個沒完沒了的大雨,把為了建設新世界溯行而來開拓的道路,也就是沿著河的道路和這條河,全都置於水底了。由於這次大洪水,追殺創建者們而趕來的人們全都死了,於是,村莊=國家=小宇宙達到了繼承古代的鎖國式和平。可是,我卻超越這個說法,充分動員我的想像力,直到父親=神官所告訴我的話的深層部分。

有無可能洪水即將開始氾濫時,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的身後就有追殺者的先遣隊趕上來了?有無可能因為他們後面的大部隊被洪水沖走了,所以這些先遣隊的人只好向他們的追殺對像投降?

有無可能由於洪水以致追殺部隊全遭滅頂,而創建者們救出了他們之中的一部分?那樣,這些被救起來的豈不成了俘虜?但是,我卻有另外的更帶有幾分陰慘的想像。

傳承說,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爆破了那大石塊和黑硬土塊之後,發現了那大石塊等等後面便是從無人煙的遼闊土地,於是便在那裡開拓了新世界。對於這既有肥沃土地又有深厚森林包圍的峽谷為什麼一直渺無人煙,是有這樣說法的。即:因為大石塊和黑硬土塊擋住了進出口,它的前方一帶是一片特別惡臭的濕地。濕地本身不僅因其惡臭使人和野生動物不能接近它,而且濕地湧出的強大的瘴氣,使它周圍的樹木和草地無法生長。這樣,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的爆破和大雨,把散發惡臭的一切東西全都沖洗乾淨,只剩下後來成了肥田沃土的平地和能夠生長草木的斜坡,流出去的淤積殘渣覆蓋了整個下游的河流。

這個傳承本身使我理解到,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時發生的這些事之中,有足以引起罪惡感的因素,因為,那個大石塊和黑硬土塊背後深處如果有原住民,事態將會發展到什麼地步?那一定是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的隊伍成了入侵者,動用火炮在內的所有武器,與原住民展開一場血戰,而這場戰鬥一定是原住民們遭到血腥的屠殺。創建期的神話要素之一說濕地一帶的惡臭,難道它不就是這次血腥事件的暗喻式的表現嗎?

妹妹,我到墨西哥之後,曾經接觸過屠殺過阿茲台克原住民的人們的後裔,他們是和混血人們生活在一起的,當我每次聽到他們所談的深刻的罪惡感時,我就再次回到幼年時代這個類似幻覺一般的思緒中來。如果把這個和那天夜裡的夢聯繫起來思索和解讀,那麼,我夢見一些士兵在戒嚴令下拘捕我,就足以說明所有的報應都集中於我的深刻恐懼感所導致的。而且,從夢的表現具有多義的性格來說,在士兵佔據之下,必然對語言世界也有所干預,因此,寫作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事也就辦不到了。我這種惴惴不安,也是出於這種想法:如果把現在剛剛開始的寫作神話與歷史的重大責任擺脫掉該多好,這也是從兒童少年時代起就有了的潛在祈求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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