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53種離別》 馬耳他(上)

從機場乘出租,來海濱的途中,經過不止三個墓區,大都是四十多年前這個小島上一次戰爭的死難者,當然只是勝利的死者才有墓地。我能想像被炮彈炸得一段段的胳膊身軀,但想像不出那些臉毀壞的樣子。

我把門窗打開,朝海的房間,風景不錯,遠處有峭巖怪異的小島,近處有一些熱帶植物,仙人掌茁壯肥大。三層樓高的陽臺外,九重葛盛開著,太陽曬著的一面紫紅發黑。我探出身試了試,夠不著。

 

因為鬧瘟疫,我決定到這個千島之國,旅行社找了這間度假公寓。我看見門背後鏡子里的自己:頭髮還不算太蓬亂,白衣白褲,眼睛很放鬆。心想今日就在附近轉轉,買些食品。以後幾天,中飯在外面吃,早晚飯自己做。

街道上卵石鋪得靈巧,被雨水洗得乾乾淨凈,坡度卻大,停泊的車輛只得在路沿上縮著。商店門小,櫥窗也小,旅遊紀念品,幾乎家家相似,看兩家就沒什麽興趣了。我坐在海邊長椅上,遊船舢板在動,海水藍,深藍,天也藍,淡藍;房子很殖民地味,如西班牙法國,土的有土味,中國內地式,但都和附近的峭巖一樣被陽光漂白。走過我面前的大多是遊客,本地人偶爾也有,他們膚色深濃,方言渾濁拖拉,倒像是外地人。海灘不寬,躺滿肉條兒,男女成雙,一家成堆,一人逛來逛去的遊客,怕就我一個。

 

想到這里,我反而有點自豪:單身貴族,此時無牽無掛,其樂何如?

靠近別墅的街,亮光稀少,路燈時有時無。貓在無人的街上狂叫,黑暗中潛行的雲壓得極低。一瞬間,蓋住所有的房子的形狀。我的腳步聲,回聲突然傳得老遠。

我買了食品裝在冰箱里。桃汁香,紙盒不大,但倒三四杯不成問題,價格比我住的內地大城市低多了。但是黃瓜蔫蔫的,小白菜泥多。小島不像能自給自足蔬菜,據說從前產棉花,現在種土豆。我笑笑,乾脆生產石頭罷了。遍地白石,層層齊整,采石場一定靠海或山。春天的花在其他地方早滅了任何希望,可是在這兒,花經年不謝,艷麗紅火,跟我一度擁有的臉有點相似。認識我的人說,我是看不得的,一看不會讓人轉眼。那是從前,歲月跑得比月食還快,這不能怪我。

 

我坐上觀海底自然景物的遊船,怕是沖著招客的船老板來的。這個混血兒的男人,皮膚黝黑,制服花里胡哨卻筆挺,男子漢氣十足。

太陽光溫暖地照在我身上,但海風冷冷的。還未到下底艙的時候,船順著海灣行駛,速度極慢。左岸一塊不小的巖石,刻著一些字,我仔細辨認,竟認出是在此跳海自殺者的名字。不像其他巖石,題的字冠冕堂皇,古香古色,做作得很。我從化妝小袋里拿出鏡子。對著鏡子,補口紅。在餐館吃午飯時,未能上洗手間。嘴不能紅如豬血,也不能紫如死灰,我喜歡自己的唇膏帶點亮粉,柔和自然,保持濕潤的紋線。

 

我來這兒只是為了躲過瘟疫,並不是追求艷遇,不過,也不是為修行。艙里響起音樂,沒一會兒,音樂輕了,駕駛室里船老板打著本地官話導遊講解,說對岸是尼姑廟。想到修行就見到修道院,見鬼!我在心里罵道。船前駛一分鐘後,峭崖上的尼姑廟、古樹、緊閉的門更清晰了,其他遊客紛紛湧往底艙,我也沒發覺。

等回過神下到底艙,已沒靠玻璃窗的位子,我只好坐在樓梯上。水泡銀閃閃地在船底遊動,光線一束束從水面射下來,水起伏的快樂,就是我曾有過的快樂。觀海底自然景致,純屬一時興起。但此刻,我掏出照相機,是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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