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大的魚,一群群旁若無人地遊著。白沙石間的海藻一片又一片,船經過,就不斷搖動,蕩得水興奮不安。又輕又柔,像人的擁抱。想被擁抱?不,已經失去,所以不必當真。不當真,才可以正常地引著比喻,不帶酸酸的浪漫勁。礁石幾乎劃破船底,沒在水下的玻璃艙底面一定鋪了厚橡皮,不然早撞得船沈人亡。魚越來越密,越來越黑,在水里遊得自由,好像精子,遊在水道里。這個比喻一點沒猥褻的意味。

 

我站起來,打開閃光燈,拍一張精子群行情景,不拍毫無意識的礁石。我舉起鏡頭,眼睛盯住玻璃窗,連續按下快門。突然,鏡頭中出現一條大章魚,朝我的臉猛沖而來,啪地一下八個吸盤同時扣在我臉前的玻璃上。我嚇得大叫一聲:“章魚!”

當我醒過神來,和眾人一起看玻璃時,那里什麽也沒有。小小的黑魚優雅地集體轉了個身。“這一帶從沒有過章魚,神經病。”船老板不高興地說。剛才艙里遊客因為我一叫,一起擁向我站的右邊,船被猛扭了一下,好不容易擺穩。船老板趕緊叫遊客各自回原位置坐定。

我火了:“你憑什麽出言不遜,明明就是章魚。”

 

“不要大驚小怪。”船老板口氣不狠了,像要息事寧人,繼續做他的生意。

我比受責怪更惱火:“明明是一條大章魚。你不能罵人。”

“嗨,”船老板也不客氣了,“這麽近海有章魚,我就開漁行,不賺這辛苦錢了。”

 

一位當官模樣的遊客站出來斷理:“我說拍了照片?那就見照片吧,問題簡單,一清二楚。”這一說,我才發現自己冒的火實在沒必要。我不想打這賭,但船老板得意洋洋地說:“我他媽的此地生此地長,海里山頭爛熟。你的乘船費膠卷沖洗費我全付了,怎麽樣?”他的態度變友好了,繼續興高采烈作導遊介紹。我想了一下,就轉回膠卷,下船時遞給了船老板。

 

快沖一小時,我逛了一小時商店,時間盯得極準,回來看印出的照片。果然有一張:紫黑的海水里有個飄浮物,樣子像章魚,只不過是透明的,看不出是什麽東西,也可以說是礁石上的花斑。船老板不認賬了:螺旋槳打起的浪花加上玻璃上的麻點,照片模模糊糊,什麽也不能證明。照相館的沖印師傅更氣人,說我的膠卷有問題,讓我買這兒產的膠卷。兩個男人相視而笑,臉都變得尖尖的。

 

“遊客扔的東西太多,什麽塑料袋的。”

“旅遊汙染。”

“可能是保險套吧?”

 

兩個男人來勁,說得不像話了!我扔下錢趕快走。無聊之事被我弄得更無聊。遊船照常每小時開出海灣。我坐在售票處不遠的長椅上,氣生夠了,覺得有些涼,便往山上走。門窗上的鐵框式樣都不一樣,黑色多綠色稀少。網狀密集的巷子人影增加,跟在我身後,他們戴著口罩。怎麽這兒也有人戴這玩意?

我停在迂回的梯子邊,克制不住對自己的怒火。看什麽海底自然風光?看出一場吵架!生平最煩的就是吵架,卻總是逢架必吵,未勝先退。兩輛摩托急駛而來,打著轉,突然停在兩步遠的地方,罩著頭盔穿黑皮衣的家夥很像那個遊船老板。

 

肚子餓,頭有點痛。太陽已退入海里,身上的衣服顯然不夠,得加件毛衣才對。怎麽忘了吃晚飯?受氣後,我就會暈頭轉向。

回到公寓,我松了口氣。海上沒有星光,月亮沒精打彩地在雲間立著,陽臺旁的仙人掌模糊一團。不過車輛比白天多,有的車還能怪叫,對講機在響。有人不會使用電爐加烤箱,有人熱水器沒熱水,問題,全是問題。總之,這兒夜里比白天喧嘩。

 

我泡了杯茶,走到陽臺上。朝墨黑的夜海注視許久,心情才靜下來。然後退進房間,閂上落地窗,拉好窗簾。睡眠襲來,我打了兩個呵欠,躺到床上。

貓為什麽會溜進房間里,從床上躍到廚房?我突然驚醒了,發現房門大開,走廊燈光錚亮,瀉入房間。我下床,去關房門,才發現房門是好好關著的。敞開著的是冰箱門,冰箱燈光照得房間一股腥味--冰箱門前地板上坐著章魚,一條章魚!圓頭圓腦上黑眼珠溜轉,戴著一個口罩,那雙眼,我走到哪里盯到哪里。

我的手猛地蓋住自己的嘴,倒抽一口涼氣,雙腿幾乎站不住,摸到電燈開關。坐到椅子上仔細揉眼睛,再睜開眼看,才發現是冰箱里凍著的章魚掉在地板上,化凍了,攤開八肢,圓頭萎萎蔫蔫,只有腥水在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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