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你的家,那是個夏天。那時,我剛到國外,進入一個陌生環境。當多佛白色海岸越來越遠時,我離你就近了。我從火車轉地鐵到你家。我記得你住在林蔭道,就在林蔭廣場不遠,附近有公墓和磨坊。

我們一起經歷那場大浩劫,沒想到會在異鄉見面。

那是一個老房子的頂樓,我就像回自家一樣,你陪我去河邊。

河上的霧那時像畫一樣朦朧,沒有不快樂的理由。

有一天你家里來了一個客人,一個詩人,他甚至提來酒。那一夜我們暢談過去幾年的事,他很晚才離開。從那以後,沒有誰再見過他,有人說他就在地鐵站睡覺,有人說他自殺了。後來我們都不願提到他,仿佛他就是我們的命運。

從那之後,我經過你的城市許多次,來去匆匆,都沒有機會見面。有一年是荷蘭和德國合拍我的一個生活記錄片。我約你出來,在作家G家見面。我到G家時,你已在那里了。正好那天你生日,制片人知道後,特地邀請大家上日本餐館吃飯——讓我們一起慶祝這生日。

我第二次到你家是四年前的一個秋天。你家搬到城西面,緊挨著西郊的公園,隔著環城高速公路,在戶外可聽見煩人的汽車聲。附近除了那公園,還有一座顯得神神秘秘的小教堂外,似乎沒有什麽有特色的標誌。從你家出來,經過一段林蔭小道,走路到大學區僅需一刻鐘。你那時在另一個城市做時裝公司代理,正好回來休假。

天天在一起,完全不想到外面去走。我很累,每天睡覺。起床後,和你一起做飯吃,窗外紅霞滿天,接著一片片雕零。我第一次注意到這城市的天空,還注意到你仍是喜歡飯後抽一支香煙,留著短髮,一點也不見老。

住了一周,你把我送上去外省的火車,按車廂號上車。你走後,我才發現把車廂號弄錯了,完全是兩個方向。你不知道,如同你不知道我在男人的世界失敗得一塌糊塗。我提著行李,想去正確的車廂號。可車速太快,只得隨便在一個空位上坐下來。那是個抽煙的車廂,上上下下的旅客抽煙厲害,熏得人昏昏欲睡。我這才想起這次見面,竟未與你好好說話。

火車仍在外省境內行駛,秋色迷人。多年前你收留過我這個無家可歸的人,處處護著我。我們每天說我的小說別人的小說到淩晨,那麽多的話,像和鏡子說話,然後就說生者,說死者,說老家的天井。我喜歡在那里,看鳥飛過天空,閃電哢嚓哢嚓響,雨水如簾,灰瓦上突然生出一枝黃花。

那一切是無法解釋的。如同現在我失語,我看火車駛過的原野,那一棵棵花樹飛逝而去。我看到一株玫瑰,仿佛透過車玻璃湧來陣陣香氣,一種《辭海》里也找不到的香氣。

哦,人聞久了,暈乎乎,就難找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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