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51)

那條船,是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一模一樣的三條船之中的一條,為了紀念公司的創始人,被重新取了名字:皮奧·金托·洛阿伊薩。那是條在鐵殼上架著兩層木頭房子的船,寬敞而平坦,最深吃水五英尺,在變化無常的河床里可以應付裕如。 

最古舊的船是本世紀中葉在美國西西納蒂建造的,用的是跑俄亥俄和密西西比河的那種老掉牙的船的模型,船的每側有一個渦輪,渦輪是靠木柴鍋爐推動的。跟這些船一樣,加勒比內河船在底層甲板,在幾乎貼著水面的地方安裝著蒸汽機,廚房和那些龐大的雞舍也安排在這個位置上,船員們把吊床橫七豎八,更重疊疊地掛在雞舍上。駕駛室、船長和高級船員的艙房在船的頂層,頂層上面還有一間娛樂室和一個餐廳,有身分的乘客至少會被請去吃頓晚飯和玩紙牌。船的中間一層,在當做集體餐廳用的過道兩側有六個頭等艙。船頭上,有一間露天休息室,欄桿是鐵的,上面配著用雕花木頭做的扶手。入夜,統艙的乘客便把吊床掛在那里。不過,這些船和最古舊的船也有一點區別:渦輪機葉板不是裝在船的兩側,巨大的平行葉板渦輪機裝在船尾,正好在乘客甲板那臭氣熏人的便池底下。阿里薩不像頭次出門的旅客那樣,幾乎是下意識地一上船就四處東看西看。他是在七月間的一個禮拜日早上七點上船的,直到傍晚,船經過卡拉瑪爾村的時候,他到船尾去小便,從便池里看到那個巨大的寬葉渦輪機正在自己的腳下噴著泡沫和熱氣騰騰的蒸汽,在火山爆發般的巨響中轉動著,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他正在乘船旅行。

 

他從來沒出過門。隨身攜帶的,是一隻鐵皮箱子,箱子里放著高寒地帶穿的衣服、他自己裝訂並用紙板做成書皮的插圖小說,以及那些他已倒背如流的幾乎都被讀爛了的愛情詩集。他把小提琴留在家裏,那把小提琴和他的傷心事聯系得太緊了,他不願意讓它勾起痛苦的往事。母親卻逼著他帶上了那個行李包,那是個十分流行而實用的鋪蓋卷兒:一個枕頭,一塊床單,一個白色小便盆和一頂針織蚊帳,所有這些東西部包在一張席子里,用兩根龍舌蘭繩子捆起來,繩子在急需時可以用來控吊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起初不肯帶,他覺得這些東西在一個有現成床鋪的艙房里派不上用場,然而從第一天晚上開始,他就不能不再次感謝母親的先見之明。最後一刻,上來了一位衣著華麗的旅客,他是那天清晨乘一艘從歐洲來的船到達的,省長親自陪著他登船。他想帶著妻子、女兒、一個男傭和七隻鑲著金邊的箱子立即轉船接著趕路,箱子勉勉強強堆在梯子上。船長是位身材高大的庫拉索人,他終於喚起了土生白人們的愛國熱情,把這幾位不速之客安頓好。使用夾雜著庫拉索方言的西班牙語向阿里薩解釋說,那位服飾華貴的客人是英國的全權公使,他正在趕赴共和國首都。他提醒阿里薩,英國為我們從西班牙統治下獨立出來提供了決定性的幫助,為了讓一個門第如此高貴的家庭能在我們國家裏有賓至如歸的感覺,任何犧牲都算不了什麼。當然,阿里薩因此放棄了自己的艙房。 

起初,他並沒有後悔。每年的那個時期,河里的水位都很高,輪船在頭兩天夜里通行無阻。晚飯以後,也就是下午五點時分,船員們就把行軍床分發給旅客,每個人自找地方把床支起來,鋪上隨身帶的行李,掛上針織蚊帳。帶有吊床的旅客,在大廳里掛吊床,什麼也沒帶的人,就睡在餐廳的桌子上,把在整個航程中至多換洗兩回的臺布扯來蓋在身上。入夜以後,阿里薩幾乎是整夜地輾轉反側,不能人睡,他從河面上吹來的涼爽的微風里,聽見了費爾米納的聲音,對她的回憶安慰著他的寂寞。輪船邁著巨獸的步伐在濃霧中前進,在輪船的喘息聲中,他聽見她在唱歌,直到地平線上升起第一抹玫瑰色的霞光,那歌聲還在廻蕩。新的一天不知不覺地降臨在渺無人煙雜草叢生的原野和濃霧緊鎖的湖泊上。他認為這次旅行再次證明了母親的聰明,於是他又覺得有勇氣忘掉過去,並且繼續生存了。

 

在深水里走了三天之後,橫梗的沙灘,或明或暗的激流,使航行變得更加困難。 

河水渾濁,而且越來越窄,兩岸是參天大樹縱橫交錯的原始森林,隔好一陣子才能在供輪船燒鍋爐用的柴堆旁邊看見一間茅屋。吱哇亂叫的鸚鵡和上躥下跳的看不見影子的小猴,使炎炎午時顯得越發悶熱,晚上必須把船拴在岸邊睡覺,這樣一來,僅僅因為還活著,就讓人無法忍受。除了悶熱和蚊子外,還有那股晾曬在欄桿上的液肉散發出來的腐臭味兒,同樣令人難耐。大部分乘客,尤其是歐洲人,都離開了臭氣熏人的艙房,在甲板上踱來踱去熬過長夜,用拭擦湧流不斷的汗水的那塊毛巾,轟趕應有盡有的蚊蟲小咬。天亮的時候,每個人都已經筋疲力盡,被蚊蟲咬得鼻青臉腫。

 

那一年,自由黨和保守黨之間的時斷時續的內戰又爆發了新的事端,為了維持船上的秩序和保障乘客的安全,船長採取了異常嚴厲的預防措施。他取締了當時旅途中最喜聞樂見的消遣——朝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鱷魚開槍——以避免發生誤會。後來,在一次爭論中,某些乘客分成了勢不兩立的兩派,他下令收繳了所有人的武器,答應在旅途終點歸還。即使對那位英國公使,船長也毫不通融,這一位從啟程的第二天一早就換上了獵裝,挎上一支高精度卡賓槍和一支獵虎用的雙筒獵槍。駛入特內里菲港上遊以後,限制措施更加嚴厲了。在特內里非港,和一艘掛著表示瘟疫的黃旗的船交錯而過,船長沒能得到關於那個報警信號的任何情報,因為那艘船對他的信號未予回答。就在當天,他們碰見了另一艘運牲口去牙買加的船,這艘船告訴他們,那隻掛著瘟疫標誌的船上載有兩個霍亂病人。並且告訴他們說,霍亂正在席卷他們即將駛過的那一段流域。於是,不但禁止乘客在下幾站的港口下船,而且也不准在那些裝添燃料的荒無人煙的地方下船。——就這樣,在到達終點站前的那一段旅途上——整整六天乘客們都養成了坐牢般的習慣。在這些日子里,人們鬼鬼祟崇地你我相傳,欣賞一套色情的荷蘭明信片,誰也不知道那是從哪兒傳出來的。但任何一個河上的“老江湖”心裏都有數,那隻不過是船長多年來收藏的色情明信片中的一小部分樣品而已。就是這種望梅止渴的消遣,也仍然以徒增膩味而告終。 

Views: 14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