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52)

阿里薩以他那種使母親擔憂、令朋友們惱火的礦石般的耐心,忍受著旅途的煎熬。他沒同任何人發生過接觸。時光輕易流逝,他倚欄而坐,時而看著一動不動地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鱷魚張開密排利齒的大嘴捕獲蝴蝶,時而看著草險從沼澤地里掠飛而起,時而看著海牛用它那頂大無朋的乳頭餵自己的孩子,同時發出女人哭泣般的聲音,讓船上的乘客大吃一驚。在同一天里,他看見三具屍體漂過,屍體脹得鼓鼓的,顏色發綠,上面站著好幾隻秃鹰。先漂過的是兩具男屍,其中一具沒有腦袋,後來漂過的是個年纪很小的女孩子的屍體,那蛇髮女怪似的頭髮,在輪船蕩起的水波中一浮一浮的。他始終沒弄明白,也根本沒有人知道,那些屍體到底是霍亂還是戰爭的犧牲品。但那催人嘔吐的惡臭,卻和他思念中的費爾米納摻和在一起。 

歷經多時,在他的幻覺里,任何事件,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都同她有著某種牽連。夜里,當船靠岸之後,大部分乘客都在無可奈何地走來走去的時候,他就著餐廳里的那盞油燈——唯一亮到天明的燈——差不多跟背誦似的再次閱讀那些圖文並茂的小冊子。他反復看過無數遍的情節,經他把膳造出來的主人公換成現實生活中的他的熟人之後,又產生了絕無僅有的扭力。他總是把未成眷屬的有情人的角色留給自己和費爾米納。另外幾個夜里,他給她寫了一封又一封肝腸寸斷的信,過後這些撕成碎片的信又在奔流不息的河水中東飄西散。就這樣,捱度著那艱熬的時刻。

 

有時他把自己想像成愛情故事中的羞羞答答的王子或者雄心勃勃的追求者,有時又把自己想像成跟真實命運一樣的被遺忘的情人,直到吹來第一陣晨風的時候,他才坐到船欄桿旁邊的靠背椅上打起肺兒來。 

有一天夜里,他比往常更早地停止了看書,心不在焉地朝廁所的方向走去。空蕩蕩的餐廳里,一道門突然在他走過的時候打開了,一隻手以遊隼般的敏捷抓住了他的袖子,把他拉進一間艙房鎖了起來。昏暗中,他依稀感覺到有個年輕女人的一絲不掛的身體,她渾身熱汗,喘著粗氣,把他仰面推倒在席子上,解開他的腰帶和扣子,然後張開四肢騎在他身上,以過來人的輕鬆愉快佔有了他。兩人掙扎著掉進了味同野蝦繁衍的沼澤地似的無底的深淵。事畢,她喘息著在他身上躺了一會兒,然後消失在黑暗里。 

“您走吧,忘了它。”她說,“這事兒壓根兒就沒發生過。”

 

這一突襲的閃電般的迅速和成功,不可能解釋為令人噁心的突發性的瘋狂舉動,而是從從容容制訂的計劃的結果,而且連細節都考慮得很周到。這個叫人心裏甜滋滋的信念,使阿里薩難捨難棄,在登峰造極的快感中,他覺得心裏開了一個竅兒。 

這使他自己也無法相信,甚至還拒絕承認,那就是:費爾米納的虛幻的愛情,可以用世俗的性愛來取代。於是,他千方百計地去辨認那個久經沙場的強好他的女人,她那豹子般的本能,或許能彌補他失戀的不幸。他未能如願以償,相反他越是尋根問底,就覺得離現實越遠。 

襲擊發生在最末一間艙房,這間艙房和倒數第二間是通著的,中間只隔了一道內門,兩間艙房實際上變成了四個鋪位的家庭臥房。住在那里的是兩個年輕女人,還有一個年紀已相當大仍然風姿綽約的女人,和一個只有幾個月的嬰兒。她們是在巴蘭科·德洛瓦上船的,自從蒙波克斯市因河水變化無常而被從定期航線上排除出去,城里的客貨都改成了從這個港日上船。阿里薩留心地看了她們一眼,僅僅是因為她們把睡著了的小孩放在一隻巨大的鳥籠里帶著走。

 

她們的衣著跟在時髦的遠洋船上旅行似的,絲綢裙子底下襯著裙撐,皺領上鑲著花邊兒,帽子的闊活兒上綴著細布花。兩個年輕的女人,身上的穿戴每天要從頭到腳換幾次,其他乘客都熱得喘不過氣來,她們卻似獨處於春光之中。三個女人撐傘搖羽毛扇的動作都很利落,似乎都懷有當時社交中神秘莫測的目的。 

她們無疑是一家人,但阿里薩卻連她們之間是什麼關係也沒能搞清楚。起先,他以為年長的那個是另外兩個的母親,很快就發現她的年紀還不足以為她們之母,而且她還穿著半喪服,另外兩個則沒同她一樣戴孝。他想不通,她們之中的一個怎麼竟敢在另外兩個近在腿尺的鋪位上睡覺時幹那種事兒。唯一合理的假設是,她利用了一個偶然的機會,或者是一個看準了的機會,當時只有她一個人在艙房里。他證實了,有時候兩個人去乘涼,直到很晚才回來,第三個則留下來照看孩子。但在更熱的一天夜里,三個人一塊兒出去了,睡熟了的小孩放在藤鳥籠里,外面罩著細紗篷。

 

雖然霍亂的蛛絲馬跡露出了端倪,阿里薩還是急急忙忙地排除了那個年長者施行襲擊的可能性,接著又把最年輕的那個也排除了。她最漂亮,也最大膽。他這麼做並沒有充足的理由,僅僅因為三個女人那種聚集會神的警覺性,誘發他從內心深處形成了一種願望,他希望鳥籠里的孩子的媽媽是他的露水情人。這種假設深深地誘惑著他,他開始比思念費爾米納更強烈地思念著她了,使他忽視了那位剛剛做母親的人顯然只把孩子放在心上這一顯而易見的事實。她不會超過二十五歲,身段苗條,頭髮金黃,葡萄牙人似的眼皮,有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質。她對孩子那份柔情的風韵,就足以使任何一個男人傾倒。從吃早飯到上床就寢,在另外兩個女人玩中國棋的時候,她一直在餐廳里照管孩子,把孩子哄睡以後,她就把藤鳥籠掛在最涼爽的一側欄桿頂上。然後又輕輕地搖著籠子,牙縫兒里哼著情歌,思緒則離開了枯燥的旅行,飛翔著。阿里薩深信,只要哪怕是遞過去一道眼波,她或遲或早都將抿嘴兒一樂。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從她拴在細亞麻布內衣外面的珍品的一起一伏的頻率中,對她的呼吸是變快還是變慢了都—一看在眼裏。他從假裝在看著的那本書的上面望過去,毫不掩飾地盯著她。他還處心積慮地惹人注目地更換了在餐廳就餐的位置,坐到了她的對面。然而,他連說明她確實是那個保藏著他的另一半秘密的最微小的跡像都看不到。她留給他的唯一的東西,就是那個不帶姓氏的名字:羅薩爾瓦——因為她那位年輕的同伴這麼叫過她。 

第八天,輪船吃力地在懸崖峭壁之間的水流湍急的狹窄河道里航行,吃過午飯,便停靠在納雷港了。繼續前往安蒂奠基亞省——受新的內戰為害最甚的省份之——內地的乘客們得在那里下船。港口就是五六間用棕相葉蓋的茅屋和一個鋅頂木頭倉庫,幾支由赤腳無鞋、武器簡陋的士兵組成的巡邏隊在保衛著它。有消息說,暴動的人們正計劃搶掠輪船。茅屋後面,是直插雲天的荒草叢生的群山。陡峭的河岸邊,山被削成一個馬蹄形飛檐斗拱。船上的人沒有一個能安然入夢,但整整一夜,安然無恙,並沒遭到襲擊。天亮之後,港口變成了禮拜日集市,印第安人擠在整裝待發奔向中科迪雷拉斯山去作六天登山旅行的馬幫中,兜售木寄生護身符和愛情瓊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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