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50)

“這再容易不過了。烏爾比諾醫生說,“看我們誰先脫完。” 

說完他就開始解靴子帶,伊爾德布蘭達接受了挑戰。由於裙撐的扇骨妨礙她彎腰,她脫得很費勁,烏爾比諾醫生有意耽擱,等到她勝利地哈哈大笑著從裙子底下拖出兩隻靴子,仿佛剛從魚塘里釣起兩條魚似的,他才把自己的靴子脫掉。這時,兩人都瞧了費爾米納一眼,在火紅的晚霞映照下,費爾米納的黃鶴般的線條,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纖巧。費爾米納正在生氣,一是因為她的狼狽處境,二是因為伊爾德布蘭達的放肆行為,三是因為她確信車子正在毫無意義地繞彎兒以便拖延到家的時間。而伊爾德布蘭達卻已經毫無戒備了。

 

“現在我才明白,”她說,“原來折磨我的不是鞋,而是這個鐵絲籠子。” 

烏爾比諾醫生明白她指的是裙撐,便閃電般地抓住了機會。 

“這再容易不過了,”他說”“脫掉它吧。”說完,以魔術師的快速動作從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把眼睛蒙了起來。 

“我不看。”他說。

 

蒙著眼睛的手帕,更加烘托出了又圓又黑的胡髯和尖尖的山羊須之間的那兩片嘴唇的鮮潤,她突然覺得一陣慌亂的顫栗。伊爾德布蘭達看了看費爾米納臉色,後者的怒氣沖沖已化成了滿臉驚慌,生怕表姐真的把裙子脫下來。伊爾德布蘭達神情變得嚴肅起來,用手勢問表妹:“我們怎麼辦介費爾米納用同樣的方式回答她說,如果再不回家去,她就從滾動著的馬車上跳下去。 

“我等著哪。”醫生說。 

“已經可以看了。”伊爾德布蘭達說。

 

取開蒙著眼睛的手帕後,烏爾比諾醫生發現她換了一副面孔,於是他明白遊戲已經結束了,而且是糟糕地結束了。做了個示意的動作,車夫調轉馬車,進入了福音公園。這時,燈標看守人正在點亮路燈。所有的教堂都敲響了晚祈禱的鐘聲。伊爾德布蘭達慌里慌張地下了車,感到自己惹表妹生了氣,顯得有些不安。她非正式地同醫生拉手道別。費爾米納學著她的樣子如法炮制,當她想把戴著素色手套的手抽回來的時候,烏爾比諾醫生卻用中指把她的手用力援住了。 

“我在等著您的答覆。”他對她說。 

費爾米納更用力地抽了一下,空手套留在醫生手里了,但她沒有去取,轉身而去。費爾米納沒吃晚飯就躺下了。伊爾德布蘭達跟沒事的人似的,和普拉西迪她一起在廚房里吃過晚飯才回到臥室,然後以其天生的脾氣對下午的事件品評了一番。

 

她沒有掩飾對烏爾比諾醫生、對他潇灑的風度和同情心的濃厚興趣。費爾米納對她的話未置一詞,但內心的反感終於消失了。又過了一會兒,伊爾德布蘭達說了實話:當烏爾比諾醫生蒙住眼睛,她看見那紅潤的嘴唇里的兩排雪白而整齊的牙齒的時候,產生了想去狂吻他的不可遏止的願望。費爾米納翻身朝著墻壁,不帶惡意地打斷了她的話,可能還掛著會心的微笑。 

“你真不怕羞!”她說。 

她入睡後不斷地驚醒,到處都看見烏爾比諾醫生,看見他在笑、在唱、在蒙著眼睛噴硫磺火花,在另一輛去窮人公墓時坐的馬車里用一種不規則的隱語嘲笑她。

 

天亮前很久她就醒了,渾身無力,閉著眼睛,清醒地想像著她還將生活的無數個年頭。後來,在伊爾德布蘭達起身洗澡時,她飛快地寫了封信,飛快地疊好,飛快地裝進信封,在伊爾德布蘭達從浴室里出來之前就讓普拉西迪亞把信送給烏爾比諾醫生。那是一封費爾米納式的信,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也不少,信中只是說:可以,大夫,你去跟我父親談吧。 

阿里薩得知費爾米納即將嫁給一位在歐洲受過教育的醫生,享有在他同齡人中罕見的威望,家財巨萬的貴族苗裔時,悲痛欲絕。發現兒子不說也不吃,而且一夜一夜的徹夜不眠,傷心痛哭,特蘭西托千方百計地勸慰他,給他列出一個又一個可求之女。整整過了一周,他才吃了一次飯。過後,她去同萊昂十二·洛阿伊薩——三兄弟中唯一的幸存者——談了談,沒告訴他為什麼,只是求他給侄兒在航運公司里找份差事,幹什麼都行,唯一的條件是:必須在馬格達萊納河流域的叢林中的一個港口里,。那里既無郵局又無電報局,聽不到這個墮落之城的任何消息。叔叔並不看重這位亡兄遗孀的面子,因為光是這個私生子的存在就使他受不了,但終於還是在維亞·雷伊瓦給他找了個電報員的位置。維亞·雷伊瓦是座美麗的城市,離這裏有二十多天路程,而且海拔比文塔納斯街高了差不多三千公尺。

 

阿里薩一直沒有意識到那是一次治療性旅行。就像對那個時期發生的所有的事情一樣,他總是帶著自己的不幸這副有色眼鏡來回憶這次旅行的。當他接到委任電報時,想都沒想接受這個委任,但特烏古特以官運亨通這個德國式的理由說服了他。 

特烏古特對他說:“電報員是前途無量的職業。”他送給他一副襯著兔皮的棉手套,一頂草原皮帽和一件經受過巴伐利亞冰天雪地的一月考驗的長毛絨領大衣。叔叔萊昂十二送了他兩件呢子衣服和幾雙防水靴子——那是老大留下來的,還給了他一張下一班船的臥鋪票,特蘭西托按照兒子的身材把衣裳改了——兒子不像父親那麼魁梧,比德國人也矮多了,並給他買了些毛襪子和連褲的套衣,讓他在寒冷高原的惡劣氣候里不會覺得缺少什麼。阿里薩被鑽心透骨的痛苦弄得麻木不仁,就像是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一般幫著母親收拾自己的行裝。他沒有把行期告訴任何人,沒向任何人告別,如同把愛情理在心底那樣嚴守著秘密。但在動身的前夕,他卻幹了最後一件發自內心的糊塗事,幾乎為此丟了不命兒。半夜里,他穿上禮拜日的衣服,獨自跑到費爾米納的陽臺下面拉起那支為她譜寫的愛情圓舞曲,這支曲子只有他們倆才是知音,也是三年來和他朝夕相伴而又折磨著他的心曲。他邊拉邊低吟著歌詞,淚水滴濕了小提琴,那一片癡情,連頑石也會點頭嘆息。從頭幾段開始,街上的狗就開始唱和,接著全城的狗都叫開了,但隨著如泣如訴的音樂,狗叫聲逐漸停息了,圓舞曲在一片可怕的寂靜中結束了。陽臺上的窗戶沒有開,一個人也沒到街上來,就連那個差不多總是提著油燈趕來,從唱小夜曲的遺老遺少身上發點洋財的守夜人也沒出現。這一幕,使阿里薩如釋重負。當他把提琴放進盒子,頭也不回地沿著死一般寂靜的街道回去的時候,已經覺得他不是次日清晨要出走,而是覺得仿佛在許多年前他就帶著絕不回頭的決心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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