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汽車裏鑽出來,等待著它在皇家港那裏折回去,消失在夜幕之中。實際上,嚴格說來,我並不是住在瓦拉-德-格拉斯街區,而要再下去一點點,在聖米歇爾林蔭大道85號的那棟大樓裏,我一到巴黎就在那棟大樓裏找到一個房間,是個奇跡。從窗戶那裏,我可以看見我那所學校的黑色外表。那天夜裏,我的目光一直端詳著學校雄偉的外表,和門口的高大石級。假如他們知道了我幾乎每一天都要從那裏拾級而上,知道我是高等礦業學校的一名學生的話,他們會對我怎麼想?扎夏里亞,拉歐巴,阿里·謝里夫或者堂·卡洛斯,他們這些人確切地知道礦業學校是幹嘛的嗎?我必須守口如瓶,否則的話,他們就有可能對我冷嘲熱諷,或者對我起疑心。對阿達莫夫、拉隆德或者莫里斯·拉法艾爾來說,礦業學校意味著什麼呢?可能毫無意義。他們可能會奉勸我別再去那種鬼地方。我之所以把很多時間消磨在孔岱,就因為我希望有人能給我這

 

註:國立巴黎高等礦業學校是法國最著名的工程師學校之一,由國王路易十六於1783年頒布諭令建立,旨在培養“礦業人才的領袖”。

 

一個建議,一勞永逸地給個建議。露姬和莫里斯·拉法艾爾一定已經到達蒙馬特公墓的另一邊了,到達那個被他稱為“地獄的邊境”的區域。我呢,我靠著窗戶,站在黑暗之中,凝望著學校黑魆魆的墻面。就好像是外省的某座城市一個已經改變用途的火車站。在相鄰的大樓的墻壁上,我曾發現過子彈掃射的痕跡,好像在那裏槍斃過什麼人。我低聲地重復著那六個對我來說似乎越來越不同尋常的字:“高等礦業學校。”

那個年輕人是我在孔岱的鄰座,我們之間的談話都是以一種輕鬆自然的方式進行的,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幸運的事情。我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憑我的年齡我可以做他的父親。三年來,他日復一日,鍥而不捨地對進出孔岱的顧客進行匯編,記錄在一個筆記本上,這大大方便了我的工作。遺憾的是,我向他隱瞞了我想查閱這部文獻的真正動機,雖然他好心好意地把它借給了我。可是,當我跟他說我是美術編輯的時候,我撒謊了嗎?

 

他信賴我,對此我是心知肚明的。比別人大二十歲的好處正在於此:他們不知道你的老底。就算他們漫不經心地打探一些你此前的生活經歷,你也可以天花亂墜地瞎編一氣。新的生活。他們不會去追根問底。這種想像出的生活,你講著講著,就有大股大股的清新空氣從一個很久以來一直讓你覺得憋悶的封閉堵塞的地方吹過。一扇窗戶忽地打開,百葉窗在風中喀拉喀拉響。你會重新感覺到,你的未來不是夢,它就在你的眼前。 

美術編輯。這個名稱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了。倘若在二十年前,有人問我將來有何打算,我會含糊不清地嘟噥一句:做美術編輯。而且,我今天也是這麼說的。什麼也沒有改變。所有這些年頭都被一筆勾銷。

 

只不過,我並沒有與過去徹底決裂,沒有把過去的一套東西全然拋棄。在我的同代人當中,還有一些見證人,一些幸存者。一天晚上,在蒙大拿,我問瓦拉醫生是哪年生的。我們生於同一年。我跟他說我們以前見過面的,就在這家酒吧,那個時候,這個街區盡享繁華,流光溢彩。而且,我好像覺得甚至在那以前就見過他,在巴黎右岸的其他街區。我甚至很肯定。瓦拉用生硬的語氣要了四分之一升偉圖礦泉水,在我有可能喚起他最糟糕的回憶的時候,打斷了我的話。我趕緊閉上了嘴巴。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有許多事情諱莫如深,必須三緘其口。我們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於是,我們都極力避開對方。當然,最好的方法是,徹底的消失,消失得無影無蹤。 

真是冤家路窄啊……世界上的事情還真就這麼巧,那天下午,我第一次跨進孔岱的大門時,再次與瓦拉不期而遇。他坐在大廳的最裏頭,和兩三個年輕人在一起。他看我的眼神充滿不安,就像一個大活人見到鬼一樣。我朝他微微一笑。我默默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我覺得自己隨便說一個字,都有可能讓他在新朋友面前顏面盡失、很不痛快。當我在大廳的另一頭那張仿皮漆布長椅上坐下來的時候,我的沈默和審慎似乎讓他鬆了一口氣。坐在那裏,我可以觀察他,但不會碰到他的目光。他把身體湊過去,低聲和他們交談。於是,為了打發時間,我想像著我可能會用裝模作樣的社交界的語氣跟他說的所有話語,這些話可能會讓他的前額滲出豆大的汗珠。“您還在做醫生嗎?”稍作停頓之後,繼續追問:“說呀,您一直在路易-布雷裏奧河堤路行醫嗎?除非您還留著莫斯科街的那間診所……很久以前您在弗雷斯納住過一陣子,我希望那段日子沒有給您造成惡果……”我一個人坐在角落裏,想著想著,差點爆笑起來。大家都沒有變老。隨著時光的流逝,許許多多的人和事到最後會讓你覺得特別滑稽可笑和微不足道,對此你會投去孩子般的目光。

 

第一次去孔岱,我在裏面等了很久。她沒來。要有耐心,不能操之過急。可能要等別的時間。我觀察過店裏的客人。大部分不超過二十五歲,要是有一個十九世紀的作家來描寫他們的話,會把他們描寫成“浪子大學生”。但是,以我之見,他們當中在索邦大學或者高等礦業學校讀書的人屈指可數。我必須承認,通過近距離的觀察之後,我一下子就明白是怎麼回事,所以我很為他們的前程擔憂。 

兩個男子走了進來,兩人一前一後,幾乎沒有什麼間隔。來人是阿達莫夫和那個步態輕柔的棕髮男子,棕髮男子已經用莫里斯·拉法艾爾的名字出了幾本書了。我與阿達莫夫面熟。以前,他基本上總呆在“老軍艦”,他的目光讓人難以忘懷。我相信自己曾經幫過他一個忙,那個時候我跟情報部還有一些聯系,我幫他辦理了合法的居留手續。至於莫里斯·拉法艾爾,他也是街區酒吧裏的常客。據說,戰後他用原來的名字惹出了一些麻煩事。那個時候,我在替布雷曼做事。他們倆一起走到吧臺前,手肘支在吧臺上。莫里斯·拉法艾爾自始至終都筆直地站著,阿達莫夫則做著一臉痛苦的怪相爬上了一張圓凳。他沒有發現我也在場。再說了,我的臉會讓他想起跟他有關的什麼事情嗎?三個年輕人,其中有一個穿著一件變舊了的風衣、留著劉海的金髮女子把他們一起引到了吧臺那裏。莫里斯·拉法艾爾把一包香煙遞了過去,笑吟吟地看著他們。阿達莫夫,他則沒那麼隨便。他那緊張的眼神讓人以為他有些被他們嚇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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