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亞諾《青春咖啡館》 (4)第二章

在其中一頁下面,他在匆忙之中草草寫著:“五月二十四日。露姬和那個身著麂皮外套的棕髮男子。”我還發現了同樣的說明文字,在四月份出現了兩次。我曾經問過保齡,為什麼每次涉及她,都用藍色鉛筆在她的名字下面畫一條線,像是要把她和其他人區分開。不是他,這可不是他幹的。有一天,他站在吧臺那裏,在筆記本上記著出現在大廳裏的客人,站在他身邊的一個人猛然間看見他正在做的事情:此人五十來歲,認得瓦拉醫生。他說話的聲音很輕柔,抽著黃煙絲香煙。保齡感覺他是個可以信任的人,便跟他說了一下這個被他當成他的“金書”的筆記本裏所記錄的內容。那人顯得饒有興致。他是“美術編輯”。的確是的,他認得不久之前在孔岱拍照的那個攝影師。他提議出版一本相關的攝影畫冊,名字可以定為《巴黎一咖啡館》。能不能勞駕他把筆記本借他用一下,就借一天,便於他挑選照片的說明文字?第二天,他把筆記本還給了保齡,從此就沒在孔岱出現過。船長很奇怪,露姬的每個名字下面都用藍色鉛筆畫了一道線。他想知道更多的情況,便問了瓦拉醫生一些和這個美術編輯有關的事情。瓦拉很吃驚。“是嗎?他跟您說他是美術編輯?” 

他和那人也只是泛泛之交,經常在聖伯努瓦街上的拉馬來娜和蒙大拿酒吧碰到,在蒙大拿他甚至跟他玩過421點。此人在本街區出沒已經有很長時間了。他叫什麼名字?蓋世里。瓦拉在說到此人時好像有些尷尬。當保齡向他暗示那個筆記本和筆記本裏面用藍色鉛筆畫在露姬名字下面的那些杠杠時,醫生的目光裏掠過一絲憂慮。但稍縱即逝。然後他微微一笑。“他一定是看上了小姑娘……她那麼漂亮……可是您在筆記本上記那麼多名字,這想法也夠古怪的……你們挺讓我開心的,您和你們這個圈子,還有你們那些荒誕玄學經歷……”他把什麼都混為一談,荒誕玄學,字母派,下意識寫作,超制圖學,以及孔岱最有文學天賦的人,比方說保齡、讓-米歇爾、弗雷德、芭比雷、拉隆德或者阿達莫夫,以及他們帶來的所有那些經驗之談。“反正,您這麼做很危險,”瓦拉醫生接著語氣嚴肅地說道,“您的那個筆記本,就像警察局裏的黑名單登記簿,或者派出所裏的事件記錄。就好像在一次警察的突然抓捕行動中,我們全都落網了一樣……”

 

保齡頗費口舌地跟他解釋自己的固定點理論,對他予以反駁,但是船長從那一天起感覺到,瓦拉好像開始不信任他,甚至想避開他。

註:一種擲骰子遊戲。一種諷刺科學思想和科學著作的學說。法國現代詩歌流派,認為詩歌的單位不是有意義的詞而是字母。

 

 

第二章


那個蓋世里不單是在露姬的名字下面簡單地畫上一道杠。筆記本裏每次提到那個“身著麂皮外套的棕髮男子”時,也被他用藍色鉛筆畫了兩條杠杠。他的所作所為真的讓保齡大惑不解,於是,他在接下來的日子經常去聖伯努瓦轉悠,希望在拉馬來娜或者蒙大拿撞見那名所謂的美術編輯,要他做出解釋。但是,連他的影子都找不到。不久,他本人也不得不離開法國,並且把筆記本轉給了我,好像他希望我把這件事繼續追蹤下去。但是,時至今日,一切都晚了。而我有的時候之所以對那一整段日子記憶猶新,恰恰是因為有一些問題我還沒有找到答案。 

白天從辦公室回來之後的閑暇時刻,以及獨享孤獨的大多數星期天晚上,我都會想起一個細節來。我全神貫注,試著把其他細節都收集起來,把它們記在保齡的筆記本後面的空白頁上。我也一樣,開始尋找那些固定點。這也是一種消遣,就像其他人做填字遊戲或者玩單人牌遊戲一樣。保齡記錄的那些人名和地址幫了我很大的忙,它們使我時不時地想起一件確切的事情,一個淫雨霏霏的午後或者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對季節一直非常敏感。一天晚上,露姬走進孔岱,頭髮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或者十一月份或初春那種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的小雨淋了個透濕。那一天,夏德利太太站在吧臺後面。她上二樓的一個小套間找了一條浴巾下來。就像筆記本上記載的,那天晚上,扎夏里亞、安妮特、堂·卡洛斯、米海依、拉歐巴、弗雷德以及莫里斯·拉法艾爾坐的是同一張桌子。扎夏里亞拿過浴巾,把露姬的頭髮擦乾,然後像用包頭布一樣把她的頭包了起來。她加入到他們那一桌,他們要她喝格羅格酒,她和他們一起待到了很晚,頭上一直包著包頭布。離開孔岱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兩點鐘了,雨還在不停地下。我們站在門口的門洞裏,露姬依然包著包頭布。夏德利太太熄掉大廳裏的燈,上樓就寢去了。她打開底層與二樓之間的中二層的窗戶,建議我們上樓去她家避雨。但莫里斯·拉法艾爾彬彬有禮地回答說:“夫人,這萬萬使不得……我們得讓您睡覺……” 這是一個相貌英俊的棕髮男子,比我們要年長,是孔岱的一名死心塌地的老主顧,扎夏里亞叫他“美洲豹”,因為他不管是走路的樣子還是手勢都像貓科動物一樣動作輕柔。他跟阿達莫夫和拉隆德一樣已經出版了好幾本書,但是我們絕口不提此事。這名男子周圍籠罩著一層迷霧,我們甚至猜想他與那些靠妓女和小偷養活的黑社會過從甚密。雨越下越大,是季風轉換時期的那種滂沱大雨,但對其他人來說並不要緊,因為他們就住在本街區。

 

註:用朗姆酒或者威士忌兌水而成。

 

一眨眼工夫,就只剩下露姬、莫里斯·拉法艾爾和我站在門廊下。“要不要我開車送你們?”莫里斯·拉法艾爾提議道。我們在大雨中奔跑,一直跑到街道下面,他的汽車停在那裏,那是一輛黑色的舊福特。露姬坐在他旁邊的副駕駛席,我則坐在後排。“我先送誰呢?”莫里斯·拉法艾爾問道。露姬說了她住的那條街,明確地告訴他是在蒙馬特公墓的另一邊。“這麼說,您住在地獄的邊境啰。”他說道。我覺得當時我們倆誰也沒聽明白“地獄的邊境”是什麼意思。我叫他過了盧森堡公園的柵欄之後就放我下車,在瓦爾-德-格拉斯街的拐角處停一下。我不想讓他知道我的確切住址,因為我擔心他會刨根問底。 

我和露姬以及莫里斯·拉法艾爾握手道別,心想他們倆誰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在孔岱,我是最謹小慎微的顧客,我總是與其他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當個聽眾就心滿意足了。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我跟他們在一起感覺非常愜意。孔岱對我來說是個避難所,讓我可以躲過我預想的那種暗無天日的生活。那裏可以有我的一段人生——最美好的,而有朝一日我也可能逼不得已,必須把這段人生留在那裏。 

“您住在瓦拉-德-格拉斯這個街區是明智的。”莫里斯·拉法艾爾對我說道。他對我微笑著,這個微笑裏好像既有親切也有嘲弄的意味。“再見!”露姬對我說。 

 

註:沒有接受洗禮的兒童死後所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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