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同時代的遊戲(4)

第一信·寄自墨西哥,向時間的開始前進 (四)

妹妹!因為你的鼓舞和勉勵,業已開始動筆的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工作,在我心目之中如何重要,這是沒有必要再次重複的,但是為了支撐我在墨西哥的生活,我工作單位的工作,也就是鐵凡特貝克大街的大學裡的工作還是必須繼續下去。因為,有了這份工作,才能解決為了把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寫下去這一主要課題而必不可免的生活問題。因此,儘管我的腮部仍然紅腫未消,成人以來從未有過地帶著一張腫脹的臉在小教室裡上課。最疼的階段已經過去,只有若有若無的不痛快之感,拔牙之後地方,這個年齡已經不再有口腔裡"真空的恐怖"了。墨西哥籍的那位日本牙科大夫也因為治療日常化了,就漸漸地不再像開頭那樣和藹相待了。所以我就想,他可能是從我開頭陷於最壞情況的模樣,和他曾受歧視的惡夢聯繫起來,以為最卑劣的日本人亡靈出現於他的醫院,因而流露出動搖。


1日本古代風俗,如栗誰家生了無腳無手的畸形嬰兒,就把它放進蘆葦編的小船裡,順水漂流而下直到遠方--譯注。

《太陽》報登了一條消息,內容是說一位哥倫比亞人和一位日本人是同一個大學的講師,大白天喝得酩酊大醉,但是這位牙科大夫似乎沒有注意到這條消息,然而上我的課的大學生只有兩個人,而且全是女的,她們對於大學講師大白天泥醉事件,正在搜集各種信息。而且她倆按照這兩位講師的出身國和所屬階層之不同,搜集對這事件的反應。

妹妹,我想你一定對我教的女大學生感興趣,那就讓我告訴你吧。其一是來自美國專攻伊斯蘭語的雷切爾,我沒問過她是美國哪個州出生的,從她英語發音上我也無法判斷出來,但是可以肯定她是出生於美國南部的一個小城鎮的大齡姑娘。即使吸大麻那樣的舞會,也要搞得過了半夜,甚至快到天亮,把餐桌上剩下的粗糙食物隨便吃一吃了事。在大學的自助餐館裡,同桌的學生如果剩下麵包,她就全包下來吃光,雖然如此但並沒有發胖,卻未免有些遺憾,不過她那上寬下窄略顯褐色的臉上,只有那雙眼睛有時讓人看到火一般地敏感。這琥珀色的眼光,並不蘊涵著什麼複雜的心理活動,此時此刻的確表現的,倒是對我的泥醉事件極端的憤慨。

另一個女學生是在墨西哥知名度頗高的一位畫家的女兒,是個旁聽生,名叫瑪爾塔,她慢慢走的時候,全靠長到腳面的長裙遮掩,還看不出別的什麼毛病,不用說快步走,只要情緒一激動,就邁起跛足人可見的波浪形步子。她淡淡的發,蔚藍的眼珠,薄薄的嘴唇沒有血色,看起來似乎是位思春期的姑娘,但她已經是二十五歲了,在歐洲住了二年,從那時候就開始攻讀絕對沒有多大用處的社會學、心理學,除此之外還在校園內作流浪式的旁聽,可以說是一位女強人式的老學生。她對於那些來自南美的女留學生們,不以她們知識水平高低作為比例,常常表現出自己見識高人一等,瞧不起別人的氣概。她究竟出於什麼原因下定決心研究日本文化的,我根本毫無所知,但是她對於我這主持日本文化課程的講師卻使我感到這學生很難對付,曾經對我表示過反感。如果我的理解沒有錯,我以為那就是隱微的岐視在一瞬之間的表面化……

但是,同是對於泥醉事件的消息報道,瑪爾塔似乎受了與雷切爾方向相反的刺激,她今天的表情明顯地帶有挑戰的動機。本來,就瑪爾塔來說,我用英語講的課也罷,在黑板上寫的日語也罷,她幾乎是不能理解的。平常她來上課時的內心世界,卻是毫無根據地使自己沉溺於彷彿像個研究日本的專家一般的漠然夢想之中,也許是為她的跛足而依然處於遺憾的漩渦之中,反正她只是用那彷彿朦朧的眼光望著我。妹妹,可是今天的瑪爾塔用她那無比纖細的一個身帶殘疾的身軀,表現出濕乎乎的無比熱情,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在這裡只有兩個女學生的授課,我就像被一張網罩住一般地進行我的講述,也許是僅僅因為從好久以來的牙痛中解放了出來而產生的情緒,總之確實感到有一種十分鮮活的趣味油然而生,這是不必諱言的事實。對比起來看,妹妹,我意識到自己以往給雷切爾和瑪爾塔上的課,那好像是一個業已死了的講師在那裡講課一樣。但是這一周以來連續的牙痛折磨著我,從瑪利納爾柯的荒地開始到哥倫比亞的研究家泥醉事件結束,在此期間突然之間出現搖擺幅度極大的每天每日,對於我在墨西哥城那種死去的生活,無疑給予了起死回生的力量。出現這種情況的契機,妹妹,就是你寄來的夾著裸體彩色幻燈片的信,我受它的觸發,就這樣開始了作為一個寫作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作者的本來工作。

我今天講的課是從《日本書紀》1里選的一段,我已經預先把它寫在暗綠色的黑板上了:

伊奘諾尊、伊奘冉尊立於天浮橋之上,共計曰:底下豈無國歟?遒以天之瓊(瓊,玉也。此雲努)矛,指下而探之。是獲滄溟。其矛鋒滴瀝之潮,凝成一島。


1舍人親王、太安萬侶等人編輯的現存最古敕撰歷史書,成書於公元七二○年。共三十卷。從神代起,到持統天皇十一年八月為止(公元六七九年)。此書為編年體的正史,完全仿照中國史書的寫法,除歌謠部分之外,全書幾乎近於純粹的漢文。為日本占代史最重要的資料。乃六國史之一,原文為《日本紀》--譯注。

因為我的課也包含了日語教學的課,所以我先把作業寫在黑板上再用日語讀它。自稱決定專門研究伊斯蘭教之前也學過中國話的雷切爾,這時候把像玩具一樣的粉紅色角質鏡框的眼鏡拿出來,不得不反覆地看她根本不可能解讀的日本化了的中文。然而瑪爾塔今天為了表示對我非常關心,不顧困難也不嫌乏味,把這《日本書紀》的一段開始往筆記本上抄。這樣一來,我就不能立刻讀那課文了。於是雷切爾看到我在課堂上逡巡之態,顯得有些發火而注視著我。這時她發現我的躊躇是由於瑪爾塔的行為引起的。結果呢,妹妹,這可就不簡單了。她對瑪爾塔和我皺著眉頭,表明她內心對於我倆有一種倫理上指責的感情,並且流露出攻擊和嘲弄的神態。瑪爾塔那長著閃閃發光的朽葉色汗毛的卵形臉甚至有此變形似地寫她的筆記,因為那課文對她來說只靠已經掌握的知識不能透徹地理解,但是她依舊認真地記下來。我看得出那是明顯地有意討好於我,但是,妹妹,我不能妨礙她,我只能感到那是純真的好意。當她顧不得露出跛足的毛病跑上前來時,不好意思地露出微笑不得不收住腳步,我不能不表現出正在等待著她似地看著她。然而這是瑪爾塔有意識地向雷切爾挑戰。雷切爾的琥珀色眼珠,有些發紅,而且範圍越來越擴大,彷彿有一團火燒了起來,等我就瑪爾塔寫的一行漢字那一段開口說話時,我就看到瑪爾塔無所忌諱的少女一般的臉上表現出遺憾的失敗感。

我首先說:"伊奘諾尊、伊奘冉尊說的"底下豈無國歟'這句話,我以為你們一定感興趣。因為,這兩位神所根據的只是現在他們站立的天之浮橋上面,底下不可能沒有國。這難道不是和你們西方各國的神話能夠對比,提示了宇宙論式的上與下麼?"

但是,妹妹,雷切爾立刻就抓到了提出異議的把柄。

"教授如果特別把這一段作宇宙論式的評價,那麼,從《日本書紀》中只把這個問題彷彿認為有絕對價值似地提出來,是否妥當?"雷切爾用她的母國語英語單刀直入地提出質詢。她說:"倒是也應該從《日本書紀》別的地方,引用同樣表示宇宙論式上下的例子分析它們之間的關係吧?教授!這樣的表現,《日本書紀》中別的地方,或者別的變異上也出現過麼?如果說"某書"上有,那也行吧?"

妹妹,雷切爾把我弄得很慘,所以我必須重新講今天這堂課。就連瑪爾塔對我的態度,也表示她贊成雷切爾對我的批評。妹妹,你不以為我在墨西哥的這份工作也夠相當麻煩的麼?本來,我的女學生們對於我這天上的課為什麼引用《日本書紀》上神代部分,同時還說了那些話,我的動機是什麼,她們是不會理解的。當然,我自己的主題,也就是作為一位寫作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人,只能為了隱蔽他的主題而傾其全力地進行兩小時的講授。我真正必須寫在黑板上倒是下面一段:"及至產時,先以淡路洲為胞。意所不快。故名之曰淡路洲。"

我對於居然以這樣奇怪的原由而命名的胞之島,這個"胞"是南西利伯斯島、巴里島、蘇門答臘,都相信那是所生嬰兒的哥哥或姐姐說淡路二字和"吾恥"二字同音,說它是令人憎惡的島,和《古事記》上說的用蘆葦船載著順流漂流下去的"畸形兒"對照起來談,從而弄清楚它,才是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最希望的。和蘆葦船一樣,"吾恥"也和我們當地有直接關係。妹妹,用不著我對你說,自從創建村莊=國家=小宇宙以來,常常套用不同的漢字,也常常一貫地用這種套用的漢字指稱為我們當地地名。

有記錄可查的大日本帝國公認的地圖上,首先標出我們村的漢字名稱是毫無意義的三個漢字"吾和地"。如果讀起來確實理解為"吾等和和美美的土地",還有其一定的意義,然而它卻使人感到這是加上去的虛假意義。住在吾和地村的人們,就像他們呈報於明治政府的戶籍登記全是虛構一樣,對於他們的村名吾和地,對於外人還是為了隱蔽真名套用諧音的漢字。但是,好像互為補充一般,我自從接受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之後,覺得我們當地人套用漢字寫我們村名的非常之多。自從創建村莊=國家=小宇宙以來,他們用諧音漢字就更多種多樣,甚至使人感到這簡直是開玩笑,夾雜著許多莫名其妙名稱。例如:泡志、粟爺、淡死、暗鷲、安端、安破紙、泡血、不會、不媾、吾破志……

我作為寫作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人,主要的不是研究這些名字,而是通過在與此有關的景觀之前感到茫然之時的那種經驗有所瞭解。我不認為,創建者們和同他們有直接關係的"自由時代"的人們,對於自己新扎根的土地,無不認真地探索最妥當的名字,因此才挑選出這麼多的漢字,很可能是為了在"阿哈吉"這一發音的背後把真的地名隱蔽起來而產生的結果,所以才隨便地編造了這些地名。因此我覺得,作為一個寫作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人,也無法找到"阿哈吉"這一發音背後的有力線索,足見他們那些生活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古代和中世紀人們的陰謀獲得了成功。

但是,既然如此,他們為什麼不更進一步把原本的"阿哈吉"這個發音也取消了呢?我有時也曾提出過這樣的問題,對這問題的回答是,從我自己意識深處多如蟲蛀的窟窿那樣的通路,有到達我們這塊土地上生生死死的人們無意識的母胎的通路,從而湧起一個微妙的大事件。我以為"阿哈吉"這個聲音把本來和這個聲音與意義正確地結合的漢字終未勾消,以和那份熱情相稱的規模走向相反的方向,被理解為毫無疑問的熱望的對象。

妹妹,我比現在遠遠年輕的時候,也就是重新掌握了自己是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意識的時期,特別刺激我想像力的就是"不會"、"不媾"這兩種漢字表記,這些表記,和其他各種各樣表記只是揮舞著嚇人的東西,至於印象,卻是零亂不全相比,更有朝著明確的核心凝聚的方向,給我以語言的感覺。

不相會,不相媾。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每夜溯流而上,終於不得不把那條船解體,用它做成木筏,拉著纖往上遊走,即使到了纖也拉不了的源流,仍然不離開水流而朝著上游前進。放棄了製造爆破彈任務而逃亡的我也到達了這條路。我再次有意地接受了作為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的任務,作為自我鍛煉,同時也是因為害怕脫離黨派之後被追蹤而來的人抓住。妹妹,究竟是否有人追蹤趕來抓我,連我也不能確定。曾經由破壞人率領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走過的這條道,和從前相比肯定經過了大規模的變化,但原理上和創建者們相同,那時我曾經沿著河流上行到森林的深處。我坐地方鐵路的火車在海港城鎮的火車站下了車,開始徒步橫穿河口地帶,但是由於開墾這片土地以來頭一次的洪水襲擊,從這期間剛剛建成的根據地流出黑黝黝的水污染了的平野部分,現在在旱地之間建設起未必能夠避免嚴重污染的工廠群落。我走在沿河修起的公路上,每次碰上化學工廠啦,包工製造汽車零部件的工廠啦,便拐到旁邊的道路上繼續前進。因為說不定這種地方性的小工廠裡幹活的工人之中就有潛伏於此的黨派成員認識我,這樣的強迫觀念,在我的內心一直處於發展狀態。

不相會,不相媾。我作為一個鐵管炸彈的製作者是充滿自信的。但是一旦放棄那種活動而逃出圈外,那就只能是一個已經無可救藥的臨陣脫逃的小夥計而已。我三番五次堅定地向過去的一切訣別的意志,說起來你也許感到滑稽,我是把這話邊念出聲來邊走的。堅決不再相會,這是我的衷心所願,但是我同時也祈禱上蒼,不要讓我碰上也許此時此刻就從背後趕來的追蹤者,這種懦弱無能祈禱上蒼保佑的思想,連自己都覺得可恥,不由得朝滿是塵土的腳前啐口唾沫。不相會,不相媾,這聲音彷彿從身體的深處自發而來的,但它也是出於這個小夥計悲慘而滑稽的自覺意識。

我沿著河往上遊走,按照潮水的情況看,使人感到那是深入陸地之後再逆流而下的水面廣闊的渾水河,當我來到一見便知水流湍急的地帶時,我那希求的聲音中已經沒有悲慘和滑稽了。沒用多大工夫我就離開了村落,當我走進森林之中沿著已成溪流的小河走去的時候,我迎著水花四濺激流之聲大聲喊起來,因為我周圍儘是創建者們的幻影,那當然是破壞人帶領之下的幻影,我大聲喊著不相會,不相媾!這時,我是以小跑般急步前進的。由於和距離成反比例增加的力量,我受到我們土地的影響。從海邊的出發地開始徒步走,走到第十天,我已經疲憊不堪,形體瘦弱,滿臉鬍髭,那裡曾經有大石塊和黑而硬的土塊聳立於前,擋住創建者們的去路,現在我以全身之力快步通過了我們當地稱之為瓶頸的地方。

往日的大石塊、黑硬土塊,已被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徹底破壞。當它被清除乾淨的時候,我們的土地才出現於人們的眼前。沿著河邊上行,以各種形態組裝而浮在水面上的木筏全被解體,用爬犁拉或者用肩扛,人們依舊溯流而上。搬運這些東西的創建者們,行進在兩側高山的皺折之間的窄道上,山與山之間即使互相交錯地成為屏風,擋住遠眺的視線從而成了封閉的地形,但是作為自然造化來說,那裡必有通路,然而在這類地點上也必然有大石塊或者黑硬土塊阻擋創建者們。只有溯行水路才是開闢新天地的方向,那麼,聯接這一水路而湧出的一股巨大水流的黑牆,就是旅途的終點,也就是世界的盡頭。

然而從這裡怎麼能邁出下一步?

必須拆掉這堵牆!表示這一決心的漢子,就從這一瞬間開始,確立了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古代人們的族長,也就是破壞人的位置。破壞人本身就是火藥技術的掌握者,在爆破現場指揮作業的人。這次爆破成功了,而且緊接著下了五十天的大雨,這超人的力量對創建者們的作業是一大幫助。

然而並不是一切都是順順當當進行下去的。從爆破的技術條件來說,破壞人必須在離現場很遠的安全地帶才行,但是他沒有這麼辦,結果連肚臍裡面都燒成黑的全身成了黑焦炭一般的嚴重燒傷。本來,破壞人之所以把火藥資材帶到探索新天地的現場來,原因大概是為了和追上來的舊藩鎮諸侯的追殺部隊決一死戰的時候用的。但是,爆破的黑煙覆蓋了山谷,幾乎與此同時下起了大雨,從而導致山洪爆發,居然把沿河溯流而上的追殺部隊一下子沖得全軍盡沒。全身燒成黑炭一般的破壞人,在他療養期間,除了火藥這個專門技術之外,他沒有作出新的任何舉措。他渾身是黑的,戴著黑的眼帶,像一具死屍一樣老老實實地藏著。在養傷期間的無為生活,使破壞人想到該把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說一說,留給後人。這樣,我現在接受的寫作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任務,可以說是一項起源很古老的事業。

雷切爾再次提出質詢,她說:"教授說過,伊奘諾尊把那些事全都處理完,'靜寂而長期隱居'之地,也就是他幽居之宮在淡路,對於和日本的這種土俗、民俗有關的意思我是不太懂的。"她這種質詢倒是很像糾正。她接著說:"教授的講課原則在哪裡?今天我覺得只是把我們弄得糊里糊塗。我認為,教授在選題方面和論述上,全是恣意而為。儘管對於'天下不治,常啼泣恚恨',年已長,生八握之須的素戔鳴尊的說明還很有趣。"

下課的時間已經過了,雷切爾想應該對今天的課程談一下總的感想,所以才講了前面的話。於是我說,你提出的問題,我將在下一課時講明白,我想一定穩妥地把事態告一個段落。但是,我看正在勁頭上的雷切爾那樣的態度,一瞬之間我卻沉默不語,妹妹,似乎是出於救助的想法,瑪爾塔介入了。

"我不是在學習神話學!我想聽教授說一說日本人關於愛與死的問題。"

"為什麼談愛和死?"儘管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瑪爾塔唐突地這麼一說,雷切爾立刻駁了回去,並且反問瑪爾塔。"因為,愛和死,特別是情死,是日本文學中的中心問題!我想和教授談一談日本人的情死問題!"

雷切爾的臉通紅,她那猴子一般但是比普通人大一圈的臉上留下露出奇妙的冷笑出門而去。不過她先去了同一建築物內的自助餐廳,買了半份賣剩下的兩個點心,心滿意足邊吃邊等著後到的我和瑪爾塔。這是我們上課的日子一種慣習。

實際上我還得考慮瑪爾塔有殘疾的腳,而且她自己還千方百計地掩飾它,所以當我們順著螺旋式樓梯上去的時候,雷切爾已經吃完,她面前只有兩個空盤子,裝作望著遠方,實際上卻是斜瞇著樓梯口。瑪爾塔和我一人買了一罐芒果汁,來到雷切爾等我們的這張餐桌前就座。雷切爾總想顯示她比瑪爾塔高明,她還想提出質詢,向我開炮。這時瑪爾塔出其不意地終她以反擊。她從掛在肩上的印第安人織的登山袋拿出一大瓶龍舌蘭酒往已經裝著芒果汁的杯裡加到八分滿。但是瑪爾塔對雪切爾故意縮縮肩,然後天真地歪著她那嬌弱纖細的脖子,用她那淡藍而略顯朦朧的眼睛盯著我。這樣,我就被那厚玻璃杯裡的龍舌蘭酒吸引了注意力,不能不當一回酒鬼。同時我也感到快餐廳裡人們的眼睛集中到我和酒杯上來了。

瑪爾塔仍然用她那濃霞般的眼光引逗我。雷切爾的臉紅紅的,一隻眼睛斜睨著我,另一隻眼睛看著我的頭上。(妹妹,後來我才知道,那一瞬間,有一個人從我背後進來,他是亞洲·北非關係學部的部長,為了以前在瑪爾格利塔的事件,上午我還到他那裡作了一番解釋。)然後雷切爾也許是生了氣,也許是傷了心,反正情緒起伏很大的樣子,一把抓起那裝有龍舌蘭酒的酒杯,一口氣喝下整整半杯,連一聲咳嗽也沒有,眼睛裡像有一團怒火一般,把酒朝著瑪爾塔一口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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