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孤單的人總會相逢》(5)

 5、孤寂

  我從沒有被誰知道,所以也沒有被誰忘記。

  在別人的回憶中生活,並不是我的目的。

  --顧城

  1

  有一種人可能永遠不會老,沒有一個朋友,甚至沒有一個親人,孤獨地活於天地間,似乎已被人遺忘,甚至已被整個時光、整個世界遺忘。

  如果有人說世界上還存在這樣的人,我肯定毫不猶豫地說:“不可能。”可他就這麽真實地存在著,而且轉瞬間就是七十年。

  2

  在我的家鄉,一個遙遠的小山村,記憶中就有這樣一個人。

  他是一個瘦骨嶙峋的老頭兒。從沒有人見他理過頭發,卻始終都是一寸略帶發白的短發。一小撮微微發白的山羊胡須好像從來不會長長,瘦削的臉沒有發黃,倒是有一種農村人少見的紅潤光澤,一根長長的旱煙袋總別在腰間,不時拿出來抽上兩口。

  在一個基本上都是汪姓的村落,獨獨存在著一個姓張的人。沒人知道他從哪兒來,從沒見過他和什麽親戚朋友來往,紅白事他也從沒有出現在桌子的任何角落,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名字。

  可他就這麽存在著,獨自住在離我們一裏地一個小小的數十年沒怎麽修繕的茅草屋裏。草屋破敗不堪,孤零零的,像一個被遺棄的蝸牛殼,釘在田野荒地裏。雜草間露出巴掌大的一塊空地留作門前休息的場院。草屋邊種了一棵歪歪扭扭的刺槐樹,樹幹精細稀疏,葉子也長得七零八落。樹下一小柸青草,算作可憐的陪襯。有時候,他就獨自坐在樹下,聽他那快沒音兒的老收音機。

  這樣的破茅草屋,如果某天大風大雨,肯定經不起折騰。他可能哪天連死了都沒人知道,也不會有人去收屍。可是,村裏的老房子塌了不少,他的破茅草屋卻幾十年屹立不倒。

  我叫他“張伯”,理由是他的年齡比我爸爸大。其他人都叫他“張四”,一個略帶侮辱性的綽號。他不會答應,可他知道你在叫他。

  我每次回老家幾乎都能見到他,當年那些中年的叔叔伯伯們都已顯老態,走路日漸蹣跚。兄弟姐妹中的同齡人早已結婚生子,甚至孩子都蹦蹦跳跳了。村裏人都在長大,都在老去,可唯獨他,一如二十年前的樣子。

  他九十多斤的人,一頓飯可以吃四個大饅頭,一大碗稀飯,面條的話也要兩大碗,幾乎是一個正常壯勞力的兩倍,可我從沒見過他下地幹過農活。所以,一般很少有人主動請他到家裏吃飯。因為他不會客氣,如果去吃,就意味著一家人的飯就沒了。村裏的老人大都病殃殃的,每天幾乎都是稀粥度日,可奇怪的是,七十歲的他,怎麽還會有如此好的食欲和胃口?

  3

  他本不會出名,或許也沒想過要出名,可他的威名還是響徹了附近的幾個村莊。在農村,一個人如果蹲過大牢,哪怕只有一次,都可能一輩子都擡不起頭來。可他呢,總被派出所拉去待幾天,也不知道交沒交贖金,過幾天便安然無恙地回來,好像派出所就是他沒飯時跑去蹭飯、無聊時打發時光的地方。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捕殺了很多野生動物,很多都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比如野豬、兔子、金雞、果子貍。在我的印象裏,很多人也拿著獵槍去打獵,為什麽只抓他呢?或許是他和這裏所有人都沒什麽關系,也沒什麽勢力吧。

  即使如此,我們附近幾個村子的人仍然是他家的常客。一只兔子的錢足夠普通人賺好幾天,他只要下一個套就好了,野豬什麽的就更不要說了,所以他從不愁銷路,也收入可觀。

  對於他的“壞名聲”,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和幾個夥伴去偷吃了他地裏的紅薯,還把很多紅薯秧子都搞得烏七八糟--這便意味著這塊地廢了。他惡狠狠地把我們幾個小家夥拉到家長那裏,絲毫不留情面,那次是我的小屁股從小到大最紅的一次。所以,在我的印象裏,他還是個欺負小孩兒的壞老頭。

  他還有一件讓我覺得很厲害的事,便是他種了一大片好看的花,後來我才知道那叫罌粟。當然,在農村,每家種幾棵罌粟也是正常的,在缺乏醫藥的年代,罌粟很多時候是祛病救命的良藥。只可惜,我小時候常拿出來聞一聞舔一舔的罌粟殼,在數次搬家的過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家的罌粟常常被他拿去賣錢,賣給小戶人家或者藥店,價格頗高。偶爾聽村裏人說起他時,總是惡狠狠地說他很會來錢,意思就是頭腦靈活,有門路,會賺錢。相對樸實本分的村民,他估計要算老滑頭了,而村民們的言辭中估計更多的是眼紅和羨慕。

  他沒什麽朋友,也沒什麽親戚,住的地方和我們隔了一段距離。很少有村裏的人主動去拜訪他,可往往身在遠方的年歲大的人,回家後總會去他的破茅草屋坐一坐,喝幾杯看起來都不太幹凈的開水。他那老式收音機裏傳出的咿咿呀呀的戲曲哼唱,流出的也都是孤寂的聲音。

  日子就這麽過著,當年還有上千人的熱鬧的大村落,如今只剩下零星幾戶人家,只有孩子放暑假鎮上炎熱的時候,大家才會回去避避暑。連過年都沒幾家人,好像這是一個即將從世界上消失的村落,可他,依然孤寂地守著這片土地,一片好像並不屬於他的土地。

  如果不是這次回家的閑聊,或許,我對他的了解也就到此為止。或許在我某次回去,有人告訴我他去世了,我只會覺得,僅僅是一個我認識的人又走了而已。我經歷過太多類似的事,他沒有讓我值得傷心的記憶。

  在一個木匠的家裏,爸爸、小叔、我和他,無意間聊到了我的旅行。他們並不理解,只是覺得不務正業,但反正餓不死,出去見識見識也好。男孩子嘛,總是要出去闖闖的。

  爸爸說:“你知不知道,其實你張伯五十年前就走了大半個中國了。”

  我頓時楞住了。我曾自豪地以為我是這個村落裏走得最遠的人,這讓我在他們不理解的時候有了很多底氣,可沒想到,這個最不起眼的老頭兒竟然走了大半個中國,而且還是在五十年前。

  於是,一場五十年前流浪中國的故事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再次被提起。或許,這是五十年來他首次在外人面前提起。我看得出他的那種興奮和激動,仿佛年輕了五十歲一樣。

  4

  上世紀六十年代,一個號稱“天災人禍”的時代。如果有人去查一下那個時代河南餓殍遍野、人吃人的資料,一定會不寒而栗。那樣一個靠工分養活人的時代,並不適合張伯這樣一個一看就不是壯勞動力的人。他頭腦靈活,有一肚子生意經,總想搞點資本主義的小買賣,拖一下社會主義的尾巴,所以,他必定會到處受到批鬥。

  終於,在一個大家努力勞作的下午,他消失了,一消失便是四年。

  準確地說,他的身份是一個犯人,是一個流竄犯,一個要受到政治教育、不能汙染大家的人。他沒有錢,就算有錢也不能住招待所,即使住也要有單位的介紹信,而他根本沒有。幸好當時沒有網絡,否則,他不可能在中國的神州大地上流竄四年之久。

  不用想,這四年,與其說他在流浪,不如說他在進行一場冒險,一場逃離,逃離那個不屬於他的地方,也逃離那個不屬於他的時代。

  他一個人從河南搭汽車、拖拉機,扒火車,趕牛車,走路。你無法想象他遭的是什麽罪,在某個饑寒交迫的晚上是不是就會死去,在某次逃亡中是不是就會悄無聲息地離開這個世界。

  他一路給別人幹活,那時候不流行打工這種說法,所以有沒有工錢一般要看主人家的好意,有善心的就隨意施舍他一些,有時或許只是賞他一碗飯吃,但更多的是連一飯碗都施舍不了。那時,全國上下都在經受著饑餓,誰還會有多余的飯食給一個身份不明的陌生人呢?一路哀鴻遍野,隨時都會上演人與人的原始狩獵,他又經歷著怎樣的生死奪命?他又一路上吃什麽?

  沒人能夠想象。

  他居無定所,那是因為,他是一個沒有家的人,他也註定不能落地生根,因為那樣他會被查戶口。就這麽折騰幾年,他竟然就一路流竄了中國的十幾個省份,走了大半個中國。

  當所有人都忘了他,以為他死了,卻從沒人想到為他開葬禮的時候,他奇跡般地又回來了。確切地說,其實,他早已是個死人,無關大家的人。

  也許是因為累了,他不想這麽折騰了,也許是他不小心,總之是被查出來了,於是就被遣回原籍,當然沒少了傷筋動骨的教育。

  當年那些辛勤勞作的人餓死了不少,可他這個流竄犯竟然還活著,貌似在外邊日子過得還不錯,臉色只比公社的幾個幹部差了些。

  一場熱鬧沒多久就散了,大家都刻意疏遠他,不去提及這件事。慢慢的,已經沒有人會記得曾經有流浪了大半個中國,竟然生活在這個遙遠閉塞的小山村。而這裏的人,很少知道縣城是什麽樣子,以為世界上最厲害的國家是中國,最大的城市是北京。

  5

  一晃五十年,那段時代歷史的真相,直到今日才逐漸被揭開,被人們知曉。而他跟那段時代歷史的逃離,也註定要到五十年後的今天才能跟人說起。這或許就是宿命的安排。

  當說起他五十年前的經歷時,他興奮的表情讓我至今難忘。

  我問他:“那為什麽八十年代的時候不出去呢?要是那時再出去的話,估計你就發財了。”

  他嘴角浮起一絲微笑:“改革開放傳到這裏都九十年代了,那時候都五十多歲了,想出去也經不起折騰了。”

  看著他的笑,其實,我想更多的是無奈吧。又能怪什麽呢?我們都是時代的產物,而時代的命運向來容不得人去顛覆。如果真的要怪的話,那真不能怪社會,只能怪他早生了二十年吧。要不然,憑他的本事和精神,說不定早已經是身價幾千萬甚至上億的富翁了。

  這只是在農村茶余飯後的一場閑聊,我甚至沒想到他會成為我故事中的主角,太多的細節我沒有問,他也沒有說。我們都明白,一場孤寂在歷史和個人身上上演,再多的言語都會逐漸被時光掩埋,最後剩下的只有無言的沈默和孤寂。

  隨後,他又恢復了平常的模樣,仿佛這件事從未發生過。

  我在想,他是不是也想過,那幾年他才是真正地活著,雖然他是為了生存而流浪。

  我問他:“你最自豪的是什麽?”

  他說:“我從來沒有伸手向別人乞討。”

  那眼神剛毅有力,不容一絲虛假。

  或許下次再回去,他可能也不在了吧。雖然身體還不錯,可村子裏七十歲以上的老人不多了,也沒人願意再去那個茅草屋和他聊天了。

  沒有人知道他怎麽想,也沒有人見過他的悲傷。

  6

  當我再去看他那個茅草屋時,它仿佛是存活於歷史上的一個大大的諷刺,抑或是跟人的命運開的一個玩笑。歷史的天空下,時代的背景中,人的命運又能如何處置呢?錯失時代命運的人,留下的也只能是一個淺淺的腳印,一個瘡疤,一聲孤寂的嘆息。但你又能去計較什麽?

  在不可把捉的塵世的運命中,我們無需去管無情的背棄,無需去管苦痛的創痕,只要維持一炷香,在長夜的孤燈下,從陋室中散發出來,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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