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孤單的人總會相逢》(6)

 6、沈默

  我明白蒼穹的靜默

  世人的話卻從不理會

  --荷爾德林

  1

  啞巴,好幾天沒到門上要飯了。

  啞巴,一輩子的單身漢,無兒無女。

  可是,卻有很多孩子認他做幹爸。

  他,是我的幹爸,同樣也是鎮上大半孩子的幹爸。在有財鎮有這樣一種說法,每個孩子出生後都會有無數的災難,最廉價方便的破解辦法便是認一個啞巴做幹爸。系個紅線繩,打發一碗飯後,啞巴就多了一個幹兒子或者幹女兒。

  啞巴並沒有多大用處,大人只說啞巴是可以替人消災的。

  2

  有財鎮並沒有財,或許是自古太窮,人們對財富極度渴望,不知什麽時候流傳下來這個名字。

  鎮上有一條水渠,不知淌了多少年,渠的上遊本有一個很小的水電站,可惜,因為1998年的大水,渠水改道後就廢棄了。自此,唯一貫穿全鎮的大渠告別了清水流淌的歷史,開始了幹涸汙濁的歲月。大量的生活垃圾塞滿了整條水渠,發出惡心的氣味,水渠有的地方已被填得和地面齊平。街道上也散落著林林總總的垃圾,晴天時塵土飛揚,一下雨就泥濘不堪,汙水橫流。

  門前洗澡摸魚洗菜洗衣服的場景,只殘存在上世紀的記憶裏,隨著童年的歡笑漸行漸遠……

  生活依舊,只是漸漸改了一些面目。人們想方設法逃離這個出生成長的地方,有的外出掙錢,有的開山挖礦。可掙錢之後,這個地方也沒變得多麽幹凈富裕,只是多了一些穿著時髦、大腹便便的人,他們開著小汽車在路上馳騁而過,揚起滾滾的塵土,拍打行人的臉龐,也算給有財鎮帶來了些許新氣象。

  時光如梭,歲月如歌。望城南舊人,青絲白發,蹉跎……

  有財鎮還是那個有財鎮,只是再沒了青山綠水,溪水流淌,鳥叫蟬鳴……

  有財鎮的人卻變了,沒了昔日的歡聲笑語,樸實勤勞,卻多了紅磚白墻,車輪滾滾,銅臭之氣……

  唯一不變的,是在電廠附近一個破舊的小磚窯裏居住的啞巴,幾十年來,始終如故。

  3

  他,沒有名字。或許他有名字,大家也忘了,人們都稱他為啞巴。

  無論冬夏,他總是穿著破舊骯臟的、可以看到棉絮的襖子,頭發永遠是一副“犀利哥”的造型,破舊布鞋的年齡可能比很多他的幹孩子還大,不時露出發黑的腳丫。一雙筷子,一個黃色的搪瓷碗,嘟嘟囔囔從喉嚨裏發出誰都聽不懂的聲音,那是他所有的言語。

  很多小孩子不吃飯或者哭的時候,大人們會嚇唬他說:“再鬧,讓啞巴把你帶走!”於是,小孩兒大都不敢哭了。

  並不是每家都會給他剩飯吃。有的人寧願餵豬餵雞,也不願打發他一碗吃的,雖還念著孩子幹爸的交情,但那交情,一頓飯早還了。

  可這麽多年,死了很多人,啞巴卻還活著。

  奶奶曾說,人到要飯的地步,總是不情願的,誰沒個落魄的時候?所以,我家總會把飯多做一些。奶奶說,這是給你們積功德。後來,奶奶去世了,我們依然遵循著慣例。

  可這幾天,家裏的剩飯總是打發不出去。

  過了些天,有人說,啞巴死了,晚上回去的時候,路上沒有街燈,就這麽被大貨車撞死了。

  似乎沒幾個人會關心這個幾乎毫無瓜葛的人的死活。這個消息之所以傳開,是因為聽說啞巴突然冒出來很多親戚,圍在鎮政府的門口,一定要討個說法。

  印象中一輩子孤苦伶仃的啞巴,竟然有幾十號親戚?這事兒在有財鎮上頓時炸開了鍋。

  肇事司機說,啞巴後事他負責料理,給他風光厚葬,像親兒子一樣,以後年年給他上墳,也算贖自己的罪。

  按理說,這該是很好的結果了,啞巴也算可以瞑目了。人活一輩子,辛辛苦苦,不就是圖個老了之後能風風光光,氣氣派派嗎?可他無兒無女,要是沒這事兒,說不定哪天餓死凍死在破磚窯裏也沒人知道。

  可是,親戚們不幹了,七嘴八舌非要討個說法,讓司機賠償。一開始,人們以為他們是敲詐勒索,沒想到經一些老人證實,人家還真是實打實的親戚呢。有的是顧不住自己的窮親戚,站在人群中頗有些膽怯,縮頭縮腦;也不乏在鎮上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底氣十足,氣勢洶洶。大家就這樣爭執著,那個司機的氣勢越來越軟,只是硬撐著。

  協商一直無法達成,最後只好鬧到了派出所。

  於法,撞死了人就算不判刑也得賠錢,但於理,啞巴這幾十年從來沒人照料,這些所謂的親戚半點責任都沒盡到,賠錢給他們誰都看不過去,再說,這個司機願意幫啞巴風風光光料理後事也算是最好的結局了。

  可是,理總大不過法。加上親戚們這方人多勢眾,這個年輕的司機只好東湊西借,賠了十多萬,每家親戚分了幾萬,高高興興回家去了。

  司機含著淚說:“你們好好給他料理後事,拜托了。”鄉親們都感動得痛哭流涕。

  親戚們則異口同聲:保證辦得光彩。

  沒過幾天,啞巴下葬了,草草了事,說白了也就是隨便弄個棺材挖個坑埋了,響器沒請,連個花圈也沒舍得放。

  啞巴,終究還是入了土。好多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風不風光,或許他從未想過。

  聽看見的人說,那個肇事的司機,還時常去上墳祭奠,將墳葺一下,有時候一待就是大半天,拿著一瓶酒,一直喝到黃昏……

  鎮上老人都說,啞巴一輩子清清白白,到最後,便宜了一幫沒良心的大活人,害了一個老老實實的大好人。

  4

  偶然某一天,我去鎮上的中學轉悠。母校已經今非昔比,不是當年破舊的土房子了,可門前的道路依然很狹窄,和宏偉的新校園有些格格不入。

  無意間和一個很久以前看大門的跛腳老頭兒聊起天。時近隆冬,北風呼嘯,黃昏時候,街道上都是瑟縮著往家趕的人,急急忙忙,道路狹窄,稍一擁堵,各個都脾氣暴躁,罵罵咧咧起來。老頭兒獨自坐在門前,看著這吵雜的場面,眉毛擰成團,山羊胡子在風中顫抖。

  他說:“啞巴其實會說話。啞巴只是從小口吃,所以顯得有點傻。那時家裏窮,又有好幾個兄弟姐妹。從小父母就不喜歡他,臟活累活都讓他幹,賺了錢也要上交,供其他幾個兄弟姐妹讀書。後來,父母相繼去世,留下一些產業,雖不是很大,但被幾個聰明的兄弟瓜分得一幹二凈,於是他就被掃地出門了。幾個兄弟為了爭家產,鬧得頭破血流,自此形同陌路。而他,也就成了流浪漢,慢慢成了啞巴。

  “多少年了,這還是他們幾個兄弟姐妹第一次聚到一起,沒想到啞巴一輩子可憐,年少的時候掙錢供他們讀書,死了之後,還給他們做了大貢獻。真是可憐那個司機了,他可是個好人,只是人總有背運的時候。”

  我問:“你怎麽對啞巴的事這麽了解?“

  他說:“前些年鎮上修繕中學,資金不夠,要鎮上人捐款。每個有學生的家庭,分攤幾百的任務作為建校款,沒學生的家庭被號召為了祖孫後代多做善事而要求捐款。只可惜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不歡而散。那些孩子畢了業的家庭,再不肯捐一分錢,他們只想著自己孩子畢業了,沒想過自己的孩子曾受著這裏的恩惠。再說,孩子不讀書了,還有孫子、孫女呢。後來,啞巴拿出了三千多塊錢來給我,讓我捐,但不要記他的名字。

  “你不知道,啞巴每年去撿礦泉水瓶子,一個一毛錢,就這麽攢出來的錢呀。他可一分沒舍得花。我當時說了句不該說的話:‘那些有兒有女的不舍得花半毛錢,反倒是沒兒沒女的啞巴你捐了最多的錢。’

  “他回過頭,說了一句話:‘他們都是我的幹兒子,幹閨女。’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說到這裏,老頭兒已經泣不成聲。

  我問:“他幹嗎不說話,非要別人把他當做啞巴呢?”

  老頭兒意味深長地說:“他眼睜睜地看著這世上的人都成了瞎子,昧了良心,還不如索性做個啞巴,不聞不問。”

  我無言,看看面前的街道,再回頭看看這個小鎮。汽車喇叭轟鳴,人人嘴裏說著話,聲音吵吵嚷嚷,震耳欲聾,這個世界好不熱鬧,但我多想讓它安靜下來。也許,啞巴也是這麽想的。我們無法讓世界安靜,只能選擇自己沈默。有時候,沈默便是對這個喧囂的世界最好的回答。

  啞巴走了,安靜的世界也仿佛走了,又有很多東西丟了。

  不知是否還會有人記得他,還會不會有人在他的墳頭燒上一點紙錢,給他墳頭上的青草拔一拔,陪他安靜地聊聊天。

  你昏昏然睡去,無人知你姓名,為你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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