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5.2)

  四

  在縣城裏,在她的鰥居的父親的院子深處,我成天陪她坐在荒廢的小花園裏,就這樣呆了許多日子。她父親是一個無所顧忌的自由派醫生,對她什麼也不加限制。那天我從伊斯塔河畔疾馳到她那兒時,她一見到我的神色,就把雙手捂住胸口。從那一刻起,究竟誰的愛情更強烈,更感到幸福,更如癡如狂,我的還是她的,已經弄不清楚了。她的愛情也有些個來得突然,也不知是從哪兒進發出來的。最後,為了讓大家都能歇一口氣,我們決定暫時分手。我們之所以要這麼做,還有下列的原因:我一直賒賬住在“貴族旅館”裏,已弄得債臺高築,再加上雨季已經來臨。我千方百計拖延分手的日子,末了還是橫下一條心,決然冒著訪淪大雨動身回家。到家後,我起初老是埋頭睡覺,再不就從一個房間踱到另一個房間,一聲不吭,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後來我開始思忖:我這是怎麼啦,這到底怎麼結束呢?一天,尼古拉哥哥來了,他走進我的房間,帽子也沒摘就坐下來對我說:

  “我的朋友,看來你的羅曼史還挺順心的。還是從前那一套:‘狐貍帶我穿密林,過高山’吧,而密林高山過後是什麼——誰也不知道①。你的一切瞞不過我,聽到不少,沒聽到的也猜得到:這類事情還會有什麼兩樣,總不是老一套。我知道,你現在還不能冷靜下來。那好吧,你今後究竟有什麼打算?”

  我半開玩笑地回答:

  “人人都被一只狐貍帶著跑,當然,至於去哪兒,為什麼,只有天曉得。甚至《聖經》裏都這麼說:‘少年人哪,你在幼年時當快樂。在幼年的日子,使你的心歡暢。行你心所願行的,看你眼所愛看的……②’”

  哥哥瞅著地板,沒有吭聲,好象是在傾聽雨水打在秋天雕零的花園的籟籟聲,然後他憂郁地說:

  “算了,你去吧,去吧……”

  我老捫心自問:怎麼辦?其實該怎麼辦是明擺著的。然而,我愈是硬要自己明天就給她寫一封斷然絕交的信(這樣做未嘗不可,因為我們之間的親密關系還沒有超過最後的界線),我對她的溫情和傾慕之心,她那迷人的眼睛、面容、笑聲、話語以及她對我的愛而引起我對她的感激之情也就愈充溢著我的心……幾天以後,日暮時分,突然一個信差騎馬趕到莊園裏來,他全身上下被雨淋濕,給我送來一封打濕了的急信,信上說:“我再也忍受不了,盼速來。”想到再過幾小時我又將見到她,聽到她的話語,我心花怒放,一夜輾轉難眠,直到天亮……

  從此,我在家住一陣,就到縣城去住一陣,整個秋天就這樣度過去了。我賣掉了馬鞍和馬,在縣城裏再也不光顧“貴族旅館”,只住在謝普納亞廣場附近的尼古林娜客棧。縣城如今面目全非,完全不是我少年時代的那個模樣了。一切都顯得索然寡味,只是偶爾經過烏斯賓斯基大街的花園和中學的時候,我心中才仿佛勾起了一種親切的舊地重遊之感。我早就養成了吸煙的嗜好和上理發店的習慣。記得有一回在理發店裏我象小孩那樣乖乖地坐著,推剪哢嚓哢嚓地響,我斜眼偷看我那絲一樣的頭發怎麼連續不斷地掉到地上。我們從早到晚都坐在餐室裏的土耳其長沙發上,差不多總是單獨在一起,因為醫生一早就出了門,她的弟弟是個中學生,也上學去了。早餐後,醫生睡了一覺又不知上哪兒去了,中學生呢,一個勁地跟自己的小黃狗陀螺胡鬧亂竄。陀螺假裝發怒,狂吠著,喘著氣,順著上二樓的木樓梯竄上跳下。後來一段時間裏,這種整天單調的閑坐,或許還有我過分的、一成不變的纏綿徘側,使她覺得無聊,感到厭倦了。她開始找借口出門走訪朋友,我只好獨自一人呆在沙發上,聽那個中學生喊叫、嘻笑、跺腳,聽小狗陀螺在樓梯上瘋鬧,裝腔作勢地狂吠。我淚汪汪地望著半掩的窗外平靜的灰色的天空,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後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她又開始坐在家裏,對我仍然那麼溫情、體貼,使我完全無法弄清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一天,她對我說:“好吧,親愛的,看來事情就這麼下去了。”說完,她蹙起額頭,快樂地哭起來。這是早餐後,大家在房子裏都踮起腳走路,免得打攪醫生的休息。她接著說;“我只是非常可憐爸爸,對我來說,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他更寶貴了!”我始終很驚訝,她對父親為何愛得這麼過分。好象故意為難似的,就在她說完這話的當口,中學生跑來了,漫不經心而又含糊地說,醫生請我到他那兒去一下。她的臉色陡然蒼白起來。我吻了吻她的手,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去。

  醫生睡足了覺,剛剛盥洗完畢,溫和而又愉快地接待我,他哼哼唱唱,點了一根煙。

  “我的年輕朋友,”他邊說,邊請我抽煙,“有些話早就想跟您談談了,您心裏也明自要談什麼。您知道,我這個人毫無偏見。我看重的是女兒的幸福,也衷心地同情您。讓我們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吧,象男子漢跟男子漢談話那樣。真的,我完全不了解您,不管您覺得多麼奇怪。請您告訴我,您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說著,微微一笑。

  我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個勁地猛吸煙。我是什麼樣的人?我那時剛剛讀過愛克曼的作品③,本想學歌德那樣驕傲地回答:“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上帝啊,千萬別要讓我了解自己!”可是,我卻謙虛地說:

  “您知道我在寫作……我將繼續寫下去,繼續自修……”

  我不由自主地又補充了一句:

  “也許準備考大學……”

  “上大學,這當然再好不過了,”醫生說。“不過要知道,考大學可不是鬧著玩的。您到底打算幹什麼行當?只從事文學呢,還是也搞點社會活動,擔任公職呢?”

  我心裏又胡思亂想起來,還是歌德的話:“我一生經歷兩個世紀……感到塵世一切變幻無常,令人厭惡……政治絕不可能與詩歌有關……”

  “社會活動不是詩人的事。”我回答說。

  醫生微微有些吃驚,瞥了我一眼。

  “那麼,照您看來,譬如說,涅克拉索夫就不算是詩人?但是您畢竟還得多少註意當前的社會生活。您要知道,每一個正直的有教養的俄國人此刻是怎樣生活和怎樣焦急不安的?”

  我考慮了一下,想著我所知道的情況:大家都在談論反動的局勢,談論地方長官,都說“偉大改革時代的一切有益的創舉都被徹底摧毀了”……說托爾斯泰號召“到松下的禪室去修行”……說我們的確生活在契訶夫的《黑暗》之中……我記起了托爾斯泰學說的信徒們散發馬克·奧勒留④的名言集,裏面說:“弗隆頓教導我說,為富不仁……”我還記起一個憂郁的烏克蘭老人,不知是什麼教派的信徒,春天我曾和他一起在德聶伯河上乘過船,他總是用自己的意思對我反復說聖徒保羅的話:“上帝叫基督在天上坐在自己的右邊,遠超過一切執政的、掌權的、有能力的、主治的和一切有名的,不但今世,連來世的也都超過了⑤,這樣,我們的詛咒不是針對親人,而且針對執政者,今世黑暗的統治者……”我感到了自己早先熱衷的托爾斯泰學說擺脫任何社會束縛,同時又反對我所仇視的“今世黑暗的統治者”,於是我鼓吹起托爾斯泰的學說來。

  “那麼,在您看來,擺脫一切邪惡和苦難的唯一辦法就是那臭名昭著的無為和勿抗惡羅?”醫生裝出一副過分無所謂的神氣問道。

  我急忙回答,我是主張有為、主張抗惡的,“只不過十分獨特”。我的托爾斯泰學說是一種互相抵觸的、強烈的感情,激起這種感情的是彼爾·別祖霍夫和阿納托裏·庫拉金⑥,《霍斯托密爾》⑦中的謝爾普霍夫斯基公爵和伊萬·伊裏奇⑧,《那麼我們怎麼辦》和《人是否需要許多土地》⑨,莫斯科統計調查一文中描述的城市汙穢和貧困的可怕情景,《哥薩克》在我心中形成的生活在大自然和人民中間產生富有詩意的幻想,還有我個人對小俄羅斯的印象:如果永遠擺脫我們的不合理的生活,到草原田莊、到德聶伯河岸的白土屋裏去過一種純潔的勞動生活,這該多麼幸福啊!我把其中的某些想法告訴了醫生,沒有提白土屋的事。他似乎很註意地聽,可是不知怎的顯得過於謙恭。有時他昏昏欲睡,眼皮耷拉著,緊閉的雙頷發顫,要打呵欠的樣子,但他克制住自己,把呵欠從鼻孔放了出去,接著說:

  “是呀,是呀,我聽懂了您的意思……您不為個人去尋求一般人的所謂‘今世’幸福,對嗎?可要知道幸福並非只是個人的。譬如說我吧,並不贊賞人民,因為,很可惜,我太了解人民,不相信人民是一切智慧的源泉,而且我還要同人民一起把陸地架在三條鯨魚之上⑩。但是,難道可以說我們對人民沒有任何義務,不久任何債了嗎?其實我無權在這方面指教您。能和您交談,無論如何我都是很高興的。現在讓我再回到開頭的話題上。請原諒,我得簡單明了地告訴您,不管您和我女兒之間有何種感情,也不管這種感情到了何等地步,我要預先說明:她,當然有充分的自由,但是,譬如說,如果她願意同您建立某種牢固的關系,來請求得到我的祝福,那麼她只會得到我的堅決拒絕。我對您很有好感,祝您萬事如意,僅此而已。為什麼呢?說得庸俗些,我不願意看到你們兩個不幸,在貧困中混日子,生活不安定。而且,請允許我更直率地說,你們有什麼共同點呢?格麗克莉婭是個好姑娘,可也應當承認,她相當朝三暮四——今天迷戀這,明天迷戀那。當然,她不會想望托爾斯泰的松下的禪室。看看她那一身穿戴吧,盡管我們地處偏僻。我決不想說,她學壞了。我只是認為,正如常言所說的,你們不是天生一對……”

  她站在樓梯下面等著我,用目光詢問我,準備聽到可怕的消息。我急忙把醫生最後幾句話轉告給她,她垂下了頭。

  “我絕不違抗他的心意。”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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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可能出於俄羅斯童話《貓·狐貍和公雞》的故事,比喻上當受騙。

  ②見《聖經·舊約·傳道書》第十一章第九節。

  ③約翰·彼得·愛克曼(1792——1854)是德國詩人歌德的朋友,《歌德談話錄》的編纂者。

  ④馬克·奧勒留是一六一至一八○年間的羅馬皇帝。

  ⑤見《聖經·新約·以弗所書》,第一章第二十節至二十二節,後三句不是《聖經》原話。

  ⑥兩人都是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戰爭與和平》中的主人公。

  ⑦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全名為《霍斯托密爾——一匹馬的故事》。

  ⑧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伊萬·伊裏奇之死》中的人物。

  ⑨兩篇都是托爾斯泰的作品。

  ⑩古代傳說,地球是由三條鯨魚托住的。

  五

  在尼古林娜客棧投宿的時候,我偶爾也到謝普納亞廣場上徜徉,然後去寺院後面的空地,那兒有一大片圍著古墻的墓地。墓地上陰風慘慘,荒草叢蕪,一派淒涼的景象。無人過問的十字架和墓碑在此永世長眠,使人產生一種虛幻的、似是孤寂和朦朧的冥想。墓地大門頂上畫著遼闊的灰藍色的平原,其中墓穴龜裂,墓碑頹圮,碑下露出的骷髏,白齒森森,肋骨磷磷,還有遠古時代的老翁和老嫗,裹著的白屍衣已經變綠。平原上飛翔著一位巨大的天使,吹著喇叭,他那淡藍色的衣袍一陣陣地飄動,一雙裸露的少女般的腿彎曲著,向後翹起兩只白堊色的長腳掌……客棧裏充滿了縣城秋天的寧靜,同樣是空蕩蕩的——幾乎沒有什麼人從鄉下來。我轉回去,走進院子,第一個碰見我的是廚娘,她穿著男式長統靴,手抱一只公雞從院棚下向我走來。“我這就抱進屋去,”她說,不知為什麼笑起來。“它老糊塗了,現在只好叫它和我住在一起……”我踏上寬闊的石階,穿過黑洞洞的過道,然後經過擱有鋪板的暖和的廚房,走進正房,其中有一間是女店主的臥室,另一間是住客人的,裏面擺著兩張大長沙發。偶爾來投宿的小市民和僧侶便在沙發上面睡覺,現在更多的倒是被我一個人占用。房裏很安靜,只有女店主臥室裏的一只鬧鐘發出均勻的嘀答聲……“逛街了嗎?”從臥室走出來的女主人親熱地問我,客客氣氣地對我嫣然一笑。她的嗓音多麼迷人,多麼動聽啊!她體態豐腴,圓圓的瞼,有時望著她,我不能不動情,特別是當她從澡堂回來的那些夜晚,她坐著慢慢品茶,全身皮膚紅通通的,一頭黑發還濕漉漉的,眼神安詳柔和,潔凈的身上穿著白色的睡衣,悠閑自得地靜靜躺在安樂椅中,而她寵愛的那只貓,長著白絲絨一般的毛和粉紅色眼睛,伏臥在她兩個稍許分開的豐滿的膝蓋頭上打呼嚕。外面傳來碰撞聲,那是廚娘在街上關牢百葉窗,發出砰砰的聲響。她順著窗戶兩側的圓洞塞進曲柄鐵銷,那是一種使人想起充滿危險的古代的東西。尼古林娜起身把鐵楔子插在銷子尾部的窟窿裏,重新坐下喝茶。屋裏顯得更加舒適了……這時,我腦海裏浮現出種種怪異的感情和念頭:這就拋棄一切,永遠留在這裏,在這個客棧裏,到她那溫暖的臥室裏去睡覺,傾聽鬧鐘均勻的嘀答聲!有一張沙發上方掛著一幅畫,畫上是青翠欲滴的樹林,濃密蔥蘢,樹下有間小木房,木房旁站著一位老人,溫和地彎著腰,一只手撫摸著褐熊的頭;那熊也是個溫順的家夥,爪子軟乎乎的。另一張沙發上方掛著一幀照片:照片上一個身著黑禮服的老頭躺在棺材裏邊,臉色蒼白,神態傲慢,他就是尼古林娜的亡夫。任何人坐在或躺在沙發上看了這張照片,都會油然產生一種荒誕不經的感覺。廚房裏打零工的郊區姑娘們一邊用鋒利的彎刀砍留過冬用的新鮮卷心菜,一邊唱著:“馬車停在教堂門前,隆重的婚禮在舉行……”這些細碎的敲擊聲和悠揚的歌聲從廚房裏傳出來,融進這漫漫的秋夜裏。在這支市井的小調中,在家務勞動的均勻的節奏中,在陳舊的版畫中,甚至於在死者身上(他的生命在這幸福而又毫無意義的客棧生活中仿佛還在延續),這一切都蘊含著一種既甜蜜又痛苦的悲愁。

  六

  十一月,我動身回家了。臨別時我們約好:她十二月一日到奧勒爾等我,我呢,為了兔遭非議,晚一點去會她,哪怕晚一個禮拜也行。可是,一等到一號那天,我想搭上她要乘坐的那輛從縣城開去的夜車,就在寒冷的月夜裏,乘坐馬車疾馳皮薩列沃。我又看到和感覺到那個奇妙的夜晚!看見自己疾馳在巴圖林諾和瓦西裏耶夫斯科耶之間的雪原上。兩套馬車飛奔著,轅馬似乎總在一個地方搖晃它的軛,大步跑著;邊套馬的臀部有節奏地一起一伏,閃亮的後蹄揚起一團團雪塊……有時兩匹馬偏離大道,陷進深雪裏,同落下來的套索裹在一起,弄得有一陣急急忙忙起來。後來,它們又跳到大路上,向前飛奔,緊緊拉著拴套軸……一切都在飛奔,都在急忙趕路,同時又象是站著等候。遠處,雪上的冰淩象鱗片一樣在月光下一動不動地泛著銀光,低矮的,在寒氣中變得渾濁的月亮也一動不動地照著,它四周圍著一道寬寬的朦朧的虹暈,顯得神秘而淒涼。我比一切都更凝然不動,僵坐在這跳躍然而又象是靜止不動的車中,暫由它去擺布,呆呆地等候著,同時又悄悄地回顧往事:那是我在巴圖林諾度過的第一個冬天,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也是去瓦西裏耶夫斯科耶的路上,我那時剛進入青年時期,單純、天真、快活,開始想入非非,陶醉於從瓦西裏耶夫斯科耶帶回來的那些陳舊卷冊之中:四行詩、書翰、哀歌、敘事詩:

  躍馬飛馳。四周空蒙一片。

  茫茫草原展現在斯維特蘭娜眼前……

  “如今這一切又在何方!”我沈思著,不過總的我還是保持這種狀態——呆呆地等待著。“躍馬飛馳。四周空蒙一片。”我合著馬車飛奔的節拍,暗自吟誦(運動的節奏對於我總是具有這樣的魔力)。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古代剽悍的騎士,頭戴高筒軍帽,身披熊皮大氅,策馬疾馳。然而,那個站在馬車前部的雇工,塞在我凍僵了的雙足周圍的麥稭,使我回到現實中來,那雇工身穿短皮襖,外罩厚呢大衣,雪花披滿一身。噴香的麥稭上也撒滿雪粉,凍得梆硬……在瓦西裏耶夫斯科耶外,馬車滑進一個坑裏,轅馬跌倒,折斷了車轅。雇工下車捆綁車轅時,我心裏急得要命,生怕誤了火車。一到車站,我立刻掏完所有的錢買了一張頭等車票(她一向坐的都是頭等車廂),然後直奔站臺。我還記得,月光透過寒氣傾瀉下來,朦朧不清,站臺上路燈和電報房明亮窗戶裏射出的黃色亮光就消失在這月光中。火車漸漸駛近了,我翹望遠方,雪花紛飛,迷茫昏暗。嚴寒,內心冰冷得戰栗,我感到自己簡直成了玻璃人。突然間,大鐘敲響,聲震遠方,接著是一陣刺耳的開門和關門的哐啷聲,人們匆忙地大步走出車站大廳。這時遠方出現黑黢黢的模模糊糊的機車,它艱難喘息著,緩慢行進,露出由暗紅色燈組成的可怕的三角形……列車好不容易進了站,它整個兒被冰雪覆蓋,內外都凍透了似的,發出吱吱嘎嘎的尖利聲,好象在訴苦一樣……我跳到車廂過道上。推開車廂門。櫻桃色的窗幔遮掩著壁燈,她坐在昏暗處,肩上披著皮大衣,徑直看著我,整節車廂只有她一個人……

  老式車廂很高大,下面有三對輪子,在嚴寒中奔跑時,整個兒都在隆隆響,老是搖來晃去,門和側壁吱嘎吱嘎地響,窗玻璃上結滿了灰色的冰花……夜已深沈,我們也走得很遠了……一切都自自然然發生了,超出我們的意誌和理智的範圍……她站起來,臉頰鮮紅,神色迷茫。她理了理頭發,坐到角落裏,合上眼睛,顯出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樣……

  七

  我們在奧勒爾度過了一冬。

  這種新的、令人忐忑不安的親密關系已暗中把我們倆聯系在一起。早上,當我們走出車廂,來到編輯部時的心境,真是難以表達!

  我在一家小客棧裏投宿,她依舊寄居在阿維洛娃家。整天我們除了在小客棧裏的會之外,幾乎都呆在阿維洛娃家裏。

  這是一種來之不易的幸福,使肉體和精神都疲憊不堪。

  我記得,有天晚上她溜冰去了,我坐在編輯部裏辦公,當時他們開始給了我一點工作和薪俸。屋子裏空寂無人,阿維洛娃開會去了。夜漫漫,窗外那盞路燈顯得憂郁、孤寂,行人踏著積雪漸漸走近又漸漸走遠,這種吱吱的腳步聲仿佛偷走、奪走了我的什麼。苦悶、委屈、嫉妒折磨著我的心。我一個人坐在這裏,不顧體面地幹這種不值得我幹的荒唐事,還不是為了她。可她呢,卻在那個冰封的人工湖上玩個痛快;湖塘周圍是覆蓋著白雪的圍堤,黑色的樅樹,軍樂悠揚,淡紫色的煤氣燈光灑滿了冰場,黑色的人影飛來飛去,熙熙攘攘……突然,門鈴響了,她快步走了進來,身穿一套灰色衣裙,頭戴一頂灰色鼠皮帽,手中提著鋥亮鋥亮的冰鞋。頓時,整個房間充滿了她帶來的寒氣和青年人的活力,令人快活。由於寒冷和運動,她的臉蛋紅樸樸的,十分好看。“啊,我累了!”說完她就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我跟在她後面。她倒在沙發上,帶著困倦的微笑仰靠著,手裏還提著冰鞋。我懷著痛苦和已經習以為常的心情,盯著她那高高的系著鞋帶的腳背,盯著從灰短裙下面露出來的穿灰襪子的腿,連這一身結實的毛料也非常折磨著我。我開始責備她——要知道我們整整一天都沒有見面了啊!突然,我懷著極端溫存和憐愛的感情看到她睡著了……她醒過來時,溫柔而又憂郁地對我說:“你的話我差不多都聽見了。別生氣,我真的太累了。要知道,這一年我經歷的事太多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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