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八
為了找個借口呆在奧勒爾,她開始學音樂。我也找了一個借口:在《呼聲報》工作。起初我甚至有些高興:我的生活總算走上了正軌,承擔了一點義務,免得無所事事,整日閑著無聊,這使我感到慰安。不久,一個念頭愈來愈經常地閃現在我的腦際:這是我向往的那種生活麼?我正風華年韶,也許應該擁有整個世界,而實際上卻連一雙膠皮套鞋也沒有!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嗎?是的話,那麼再往後呢?我開始覺得,我們的親密關系,我們的感情、思想、興趣的一致,也就是說,她的忠貞,都遠非是絕對可靠的。“幻想與現實之間的永恒的矛盾”,完美無缺的愛情永不可得,這些感受都是我在這年冬天深切體驗到的,而且對於我來說是完全新的,在我這方面仿佛是極不合理的。
最使我煩惱的是同她一起去作客,參加舞會。我看到,每當她跟青年英俊、風流倜儻的人跳舞時,她就興致勃勃,精神飽滿,裙子和雙腿快速閃動,這時那動聽的嘹亮的音樂,一支支華爾茲舞曲就狠狠地敲擊著我的心,以至我潸然淚下。她跟圖爾恰尼諾夫,就是那個高得出奇的軍官跳舞時,大家都很欣賞。他蓄著半拉子連腮胡子,黝黑的長臉孔沒有光澤,烏黑的眼睛呆板凝滯。麗卡的個子已相當高了,可圖爾恰尼諾夫比她還要高出兩頭。他緊緊地摟著她,從容地、長時間地帶她轉圈,居高臨下,死死盯住她。麗卡仰起面來向著他,露出一種既象是幸福又象是不幸的表情,使我覺得十分可愛同時又萬分憎惡。我那時祈禱過上帝,希望發生一件難以置信的事情:他突然彎下頭來吻她一下,這樣就會立刻解決問題,證實我內心沈重的預感和痛苦!
她對我說過:“你只關心自己,要一切都遷就你的意思。剝奪了我的一切私生活,一切社交活動,叫我象你一樣離群索居,那你就高興了……”
確實,有一條隱秘的法則,要求在任何一種愛中,特別是在對女性的愛中要有憐憫溫柔之情。可我卻硬是不喜歡(尤其是在人群之中)她有愉快活潑,力圖討人喜歡、出人頭地的時刻,我深深地喜歡她的樸素、嫡靜、溫順、軟弱、眼淚,要知道,她流淚時嘴唇會立刻象小孩那樣撅起來。在社交場合,我的確常常持疏遠態度,象一個不懷好意的旁觀者。我甚至為自己這種疏遠和不懷好意的態度暗自高興,因為這種態度使我對人們一切缺陷十分敏感,洞察入微。然而我又多麼渴望跟她親近,不達目的我又多麼痛苦啊!
我常常給她念詩。
“你聽,這多感人!”我嚷道。“‘請把我的靈魂帶到歌聲嘹亮的遠方,那兒的憂郁就象小樹林上的月光!’”
可她並不覺得感人。
“是呀,寫得好極了!”她舒適地躺在沙發上,兩手托住腮幫,睥睨著我,輕聲而冷淡地說:“不過為什麼寫‘就象小樹林上的月光’呢?是費特寫的嗎?他總是過分喜歡描寫大自然!”
我憤懣起來:描寫大自然!我開始論證:沒有任何獨立於我們之外的大自然,每個最微小的空氣流動都是我們自身的生命在運動。她笑了:
“親愛的,只有蜘蛛才這樣生活!”
我朗讀:
多麼傷心!林間幽徑
清早又在塵埃中不見蹤影;
那一串串銀色的長蛇
又鉆過雪堆逶迤爬行……
她問:
“什麼蛇?”
又要進行解釋,說這是暴風雪,風攪雪。
我臉色蒼白地念道:
寒夜睜開朦朧的眼睛
朝我的車篷下探尋……
山外林後雲霧縹緲,
月兒陰晦,好似幽靈……
“親愛的,”她說,“要知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情景!”
我還是接著念,可心裏已暗暗責備她了。
穿透烏雲的陽光又熾熱又高遠,
你在長凳前畫上耀眼黃沙一片……
她聽了表示贊許,不過,大概只因為她想象這是她自己坐在花園裏,用一把挺漂亮的陽傘在沙上作畫。
“這的確迷人,”她說,“可是別再念詩了。到我這兒來吧……你對我總是不滿意!”
我經常跟她講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代,講我家富有詩意的莊園,講我的母親、父親、妹妹。她卻以一種無情的冷漠態度聽著。我講到我們家的生活有時很拮據,譬如說,有一次,我們家裏把所有聖像上的舊金銀衣飾都取下來,帶進城裏典當給梅謝裏諾娃,一個孤老太太。這老太太長得象東方人,很可怕:鷹鉤鼻,小胡子,水泡眼,穿一身綢衣,搭著披肩,戴著戒指。在她空蕩蕩的屋子裏堆著各種各樣稀有的貴重的裝飾品,一只鸚鵡古怪和呆板地整天叫來叫去。我講述的時候,希望她有悲傷、感動的表情,可是我看到的不是悲傷、感動,那麼是什麼呢?
“啊,很可怕!”她漫不經心地說。
我在城裏呆得愈長,不知怎的就愈覺得自己在這裏完全是個不受歡迎的人,甚至阿維洛娃不知為什麼也改變了對我的態度,開始變得疏遠、寡情,有點看笑話的意味。我在城裏的生活愈是愁悶無聊,我就愈想和麗卡單獨在一起,向她讀點什麼,講點什麼知心話,發表點什麼意見。客棧裏我的那間房狹窄晦暗,一想到我自己,想到組成我的全部財產的皮箱和幾本書,想到孤寂的夜晚,我就悶悶不樂。夜是那樣寒冷、淒涼,不是甜蜜的睡夢,而是惱人的煎熬,我一夜老是恍恍惚惚,盼著天光,盼著附近的鐘樓在寒冬的清晨中敲響第一聲。她的房間在走廊盡頭,靠近通閣樓的樓梯,同樣狹窄,不過窗子朝著花園,房間安靜、溫暖,拾綴得整齊幹凈。一到黃昏她就生上火爐,穿著異常精致的便鞋,蜷起腳來,和身子縮成一團,躺在沙發靠枕上,顯出愉快異常的神情。我念道:
午夜風雪呼嘯,
這裏地處野林荒郊,
我和她席地對坐,
火中枯枝畢畢剝剝。
然而所有這些風雪、森林、田野、富有詩意的野外的賞心樂事、煙火人家,她都感到特別陌生。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以為,只要我說:“你知道這些秋天裏被踏出來的道路嗎?富有彈性,就象踩在雪青色的橡膠上,上面滿是被馬掌鐵刺劃過的痕跡,在夕陽下象金帶一般發出炫目的閃光。”她聽了就會興奮起來。於是我給她講了一件事:深秋的一天,我家廚房的天花板忽然塌下來,差一點砸死我家的老廚子——他年事已高,在廚房裏總是躺在爐坑上。於是我和格奧爾基哥哥出外買樺木,到林子裏去買這種木料來做天花板的大梁。天下著霍雨,蒙蒙細雨穿過陽光迅速落下來。我們同幾個農夫乘著大車,起先沿著大道快跑,後來鉆進了林子。樹林在細雨和陽光中,光點鱗鱗,顯得異常自在、幽美、靜謐,盡管林中空地依然青綠,但已顯得雕零,而且還積滿了水……我還講到一棵樺樹。從上到下都掛滿了枯黃的碎葉,農夫們笨拙地圍著它轉了一圈,打量了又打量,然後往粗糙得象爪子一般的手掌上吐了吐唾沫,掄起大斧,齊心協力地砍起黑白相間的雜色樹幹來。這時候,我多麼惋惜這棵樹冠闊大的樺樹……“你真不能想象,一切都濕漉漉的,一切都在閃光和閃變!”我最後還向她吐露,我想根據此事寫一本小說。她聳了聳肩:
“得了,親愛的,這有什麼可寫的!幹嗎老寫天氣呢?”
音樂對於我來說是最復雜、最折磨人的一種欣賞。當她彈奏一段美妙的曲子時,我是多麼地愛她!我的心裏柔情似水,願為她昂揚地犧牲自己,這溫情弄得我多麼疲憊不堪!我多麼想長久地、長久地活下去啊!聽她彈琴的時候,我常常想:“如果一旦我們分了手,我還能聽得到她彈的音樂麼!沒有同她一起分享這種愛、這種快樂,我還將愛什麼,為什麼而快樂呢!”但是,聽到我不喜歡的東西時,我不由要發表激烈的評論,這使得她大動肝火:
“娜嘉!”她手松開琴鍵,猛然轉過身來,喊隔壁房間的阿維洛娃。“娜嘉,你聽,他在這兒胡說些什麼!”
“我還要說!”我嚷起來。“這幾部奏鳴曲每一部都有四分之三是吵嚷嚷,亂糟糟的!嘿,從這裏面能聽到鐵鍬挖墳墓的聲音!嘿,這裏面既象是一群仙女在草地上舞動,又象是瀑布在喧囂!仙女是我最厭惡的詞兒之一!比報紙上‘孕育著的’這類陳詞濫調更糟糕!”
她自信對戲劇有狂熱的愛好,而我卻討厭戲劇。我日益相信,男女演員的“才華”大都只不過是比一般人更鄙俗,更善於按最庸俗的方式把自己裝扮成創作家、藝術家。所有這些永遠充當媒婆的人都戴著一色的蔥綠絲綢頭巾,披著土耳其披肩,在季特·季特奇①們面前低三下四,忸忸捏捏,裝腔作勢,用甜膩膩的語調對他們說話,而季特·季特奇們則老是擺出傲慢自矜的架子,仰起身子,不是把必定伸開五指的左手捂在胸前,就是按在長下擺禮服的衣袋上,蠢豬一般的市長們和輕佻的赫列斯塔科夫們,用肚子裏發出陰沈的嘶音說話的奧西普們②,令人作嘔的列波季洛夫們,玩世不恭的紈絝子弟恰茨基們,還有法穆索夫們③,都一個勁地擺弄手指,而且翹起演員的活象李子的厚嘴唇;哈姆雷特們身穿持火炬出殯送葬者的大氅,頭戴羽毛彎彎的帽子,眼睛描畫成好色之徒的無精打采的樣子,大腿裹著黑絲絨,腳掌平得象貧民。所有這一切簡直令我惡心得直打哆嗦。而歌劇呢,裏戈列托④腰彎得厲害,兩只腳違反一切自然法則,永遠分開站著,膝蓋卻並在一塊!蘇薩寧⑤翻著白眼珠望著天空,表情陰沈而又帶點傻氣,時斷時續地高叫:“你升起來吧,我的朝霞!”《水仙女》⑥中,磨房主古怪地伸開枯柴一般的雙手,盡管氣得發抖,卻沒有摘下訂婚戒指,他衣衫襤褸,好似被一群瘋狗撕咬過!對於戲劇我們從來沒有取得任何一致見解,沒有任何相互讓步,相互理解的可能性。有一次,一位省裏的名演員來到奧勒爾,演出《狂人日記》⑦。他的長相象個姨娘,胡子卻過分的拉雜,穿著病人服坐在病床上,長時間地一言不發,長得叫人難熬。他的表情開始又癡又喜,漸漸轉為驚愕,接著慢而又慢地舉起一個手指頭,最後狠狠地伸出他的下巴,異常緩慢地用令人無法忍耐的腔調開始吐出一個音又一個音來:“今——天……”大家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嘖嘖稱贊。於是第二天,他演柳比姆·托爾佐夫⑧,演得更精彩了。而第三天就扮演瓦灰色鼻子、渾身油汙的馬爾美拉陀夫⑨:“閣下,我豈敢向您陳訴?”還有一位女名演員在舞臺上表演寫信,她突然決定寫一句生死攸關的話,於是急忙坐在桌旁,用一支沒有墨水的筆往沒有墨水的墨水瓶裏蘸了一下,眨眼功夫就在紙上寫了長長的三行字,然後塞進信封,掀響了鈴,簡短而幹巴巴地吩咐應聲進來的女仆說;“馬上派人送去!”漂亮的女仆系著白圍腰。每次散了夜戲之後,我都要和她互相爭吵,直到深夜三點鐘,鬧得阿維洛娃不能人睡。我不僅詛咒果戈理的狂人、托爾佐夫和馬爾美拉陀夫,也詛咒果戈理、奧斯特羅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
“就算您是對的,”她呵斥道,臉色已經發白,眼睛發黑,顯得格外嫵媚。“不過,您幹嗎老是發這麼大的火?娜嘉,你問問他!”
我大叫大喊地回答道:“只因為我一聽見演員把‘芳香’這個詞念成‘帆一香’,我就準備掐死他!”
我們之間這樣的大喊大叫在每次與奧勒爾社交界聚會之後都要爆發一次。我竭力想與她分享我的敏銳觀察所得的快樂,想以自己對周圍的人的苛刻態度去影響她,使她同我在思想感情上發生共鳴。可是我絕望地看到,結果與我的願望截然相反。我有一次對她說:
“你可不知道,我有多少敵人啊!”
“什麼敵人?在哪兒?”她問。
“各種各樣的,到處都有:旅社裏,商店裏,大街上,車站上……”
“這些敵人到底是誰?”
“個個都是!小人可不少啊!要知道,連聖聖保羅也說過:‘凡肉體各有不同,人是一個樣,獸又是一個樣……’有些人簡直令人害怕,走路時是那樣邁著步子,是那樣歪斜地支撐著身子,好象昨天才從四足動物中變過來似的。昨天我就跟著一個寬肩膀、體格健壯的警長沿博爾霍夫大街走了很久,眼睛一直盯著他那裹在大衣裏的厚實的脊背和緊包在發亮的靴筒裏的腿肚子。哼,我把那靴筒,那靴皮的交疊處,那結實的灰呢大衣,那衣帶上的紐扣以及這個軍容整飭、筋骨強壯的四十歲的言生盯得死死的!”
“你好不害臊!”她厭惡地說,“難道你真是這樣缺德,這樣下流?我簡直無法理解你。你這個人充滿了一些離奇古怪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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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俄國劇作家奧斯特羅夫斯基的劇本《代人受過》中的人物。
②以上幾人是俄國作家果戈理的劇本《欽差大臣》中的人物。
③以上幾人是俄國作家格利鮑耶多夫的劇本《智慧的痛苦》中的人物。
④意大利作曲家威爾第所作的同名歌劇(亦譯為《弄臣》)中的主人公。
⑤俄國作曲家格林卡的歌劇《伊萬·蘇薩寧》中的主人公。
⑥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所作的歌劇。
⑦俄國作家果戈理的作品。
⑧奧斯特羅夫斯基的喜劇《貧非罪》中的人物。
⑨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罪與罰》中的人物。
九
每天早晨我來到編輯部,看到衣架上她那件灰色皮大衣,就好象看到她本人,她的極其溫柔的一部分,看到衣架下那雙好看的灰套靴,就好象看到她最為動人的一部分,我的愉快和親切之感就與日俱增。由於急不可耐地想見到她,我比其他人來得都早。我坐在辦公桌旁,翻閱和修改地方通訊稿,閱讀首都報紙,以此來編《本報訊》,還要把地方上的作者投寄來的短篇小說幾乎重新改寫一遍。我一邊在工作,一邊在諦聽,在等待。終於,等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和裙子的窣窣聲。她跑過來,神采奕奕,雙手散發出清爽的氣息,睡足了覺的眼睛炯炯放光,顯得那麼年輕,那麼精力彌備。她匆匆向四周張望了一下,就著給我一吻。她有時也上客棧來看我,渾身帶著冰冷的皮大衣氣味和寒天的氣息。我親吻她那凍得好似蘋果的臉蛋,摟住裹在皮大衣裏面的她的暖和溫軟的身子。她掙脫開,笑著說:“松手,我是有事來的!”說著她按鈴喚來侍役,指揮他打掃房間,還親自動手幫忙……
有一次,我無意中聽到她同阿維洛娃在交談。她們不知為何要晚上坐在餐室裏公開議論我,大概以為我到印刷廠去了。阿維洛娃問:
“麗卡,親愛的,以後可怎麼辦呢?你知道我對他的態度。當然羅,他挺可愛,我明白,你被迷住了……以後可怎麼辦呢?”
我仿佛掉進了萬丈深淵。怎麼,我只不過“挺可愛”,再沒別的!她也只不過是“被迷住了”!
回答還更令人寒心;
“我能怎麼辦呢?我看不到任何出路……”
聽到這些話,我真要發瘋了。我正準備闖進餐室去喊一聲:有出路,過一小時我就不在奧勒爾了,恰好她突然又說:
“娜嘉,你怎麼看不出,我真心愛他!再說,你畢竟還不了解他,他比外表上看到的要好上千倍……”
是啊,外表上看來,我可能比實際上壞得多。我生活緊張,憂心忡忡,待人生硬,傲慢自大,既容易感傷,又容易盛怒。然而我也容易改變自己,只要看到沒有什麼東西威脅我同她的融洽關系,也沒有誰來染指她,那麼,我善良、淳樸、快活的一切天性就會立刻回到我身上。要是我知道,我同她一起去出席晚會,而不會遭受屈辱和痛苦,我將會多麼興高采烈地去赴約啊!我會在鏡子前面顧盼不已,自我欣賞,欣賞自己的眼睛、青春紅暈的模糊印跡,雪白的襯衫——漿過的襯衫的褶皺掀動時會發出多麼絕妙的聲響!如果在舞會上我不會為爭風吃醋而煩惱,那舞會對於我來說是多麼大的幸福啊!每次舞會前我都要經歷難受的時刻:得穿上阿維洛娃亡夫的燕尾服,雖然是新嶄嶄的,看起來一次也沒有穿過,但我的心卻總感到刺痛。可是,只要一走出家門,呼吸到清冽的空氣,仰望繁星點點的天空,匆匆坐上出租雪橇,那些難受的時刻也就拋之腦後了……為什麼輝煌耀眼的舞會人口要裝飾上紅條子的天幕,為什麼指揮來賓車輛的警察要在入口處那樣飛揚跋扈,真是天曉得!反正,這就是舞會:這個光怪陸離的入口,白光灼熱耀眼,照著門前被踐踏的白砂糖一樣的積雪,這裏要進行一場速率與良好秩序的表演。警察厲聲尖叫,他們的胡子凍得翹起來,象金屬絲一般,光閃閃的長統靴在積雪中跺來跺去,雙手戴著白絲絨手套,不知為什麼要插在衣兜裏,而兩肘卻要故意使勁地向兩邊撇開。男客們差不多都穿著制服(那時在俄國制服滿街飛),而且都為自己顯示官銜的制服而得意洋洋。我那時就已經註意到,即使終身擁有各種最高地位和封號的人也決不會對地位和封號無動於衷。這些人也往往刺激我,使我的目光頓時敏銳起來,立刻對準他們。不過女士們倒幾乎個個嬌媚。在門廳裏她們脫去皮大衣和風雪帽,露出迷人的身段立刻令人魂銷魄散。她們人數逐漸增多,在鏡子的映照下富有吸引力,寬大樓梯的紅色地毯只有她們才配在上面行走。緊接著,舞會前空空蕩蕩然而又富麗堂皇的大廳、清新涼爽的空氣,一串沈重的光華四射的枝形吊燈、沒掛帷幔的高大窗戶、光滑開闊的鑲木地板、鮮花、香粉、香水和跳舞用的細軟白羊皮手套的氣味——這一切都隨著來賓的陸續蒞臨而開始動蕩、興奮起來,等待樂隊吹出第一聲鳴奏,等待第一對舞伴——常常是最自信、最嫻熟的一對突然飛進這個還未開過張的寬敞的舞池。
趕舞會我總是到得比她們早。我到的時候,來賓們還逐漸從四面八方會集攏來,把帶著寒氣的男女皮大衣、呢大衣塞給門廳裏的侍役。四周凜冽的空氣使燕尾服顯得過於單薄,而我正穿著別人的燕尾服,頭發梳得油光水滑,端莊的身子似乎更加瘦削。我天馬行空,落落寡合,顯得格外輕松。我,一個自負得古怪的年輕人,在編輯部裏擔任某種不倫不類的職務,起初感到自己頭腦那麼冷靜,心裏明白自己那麼與眾不同,儼然是一面冰冷的鏡子。等到跳舞的人愈來愈多,場面愈來愈熱鬧,音樂也聽得入耳了。大廳門口人頭攢動,女士逐漸增多,空氣也稠密發熱起來。我似乎有了醉意,愈來愈放肆地去看女人,愈來愈傲慢地去看男人,愈來愈有節奏地在人叢中穿來插去,擦著別人的燕尾服或者軍服時,向他們道歉也愈來愈虛禮一番,目空一切……過了一會兒,我忽然看見了她們,她們正小心翼翼地擠進人群,臉上透著笑意。我的心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跳動,親切、局促、驚訝之感一齊湧上心頭:這是她們,又不象是她們。尤其是麗卡,樣子完全變了!此時此刻,她的青春的體態,嬌艷的容顏,每每使我驚訝:緊身的衣飾顯出她的體形。節日穿的連衣裙薄如蟬翼,顯得她那麼貞潔無瑕,兩條手臂從手套邊露到肩膀,凍得發紫,臉上還帶著缺乏自信的表情……只有發式象交際花那樣盤得高高的,有一種特殊的引誘力,可又好象準備擺脫我、背叛我,甚至準備與人私通。很快就有人來到她面前,按舞會的習慣急促地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她把扇子交給阿維洛娃,似乎有點漫不經心,接著落落大方地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頭,踮起腳尖,旋轉著,隱匿在旋轉的人群、喧鬧聲和音樂聲之中。我不知怎的已經懷著冷冷的敵意在目送著她遠去,好象是在訣別。
阿維洛娃同樣也使我驚訝。她嬌小玲瓏,生氣勃勃,總是精力充沛,心情愉快。她在舞會上顯得那麼年輕,那麼好看。正是在舞會上,有一天我忽然領悟到,她才不過二十六歲,我第一次遲疑地猜度,為什麼這年冬天她對我的態度有了奇怪的變化——她可能愛著我,為我而生忌妒之心。
十
後來我們長期分離了。
那是從醫生不期而至開始的。
一個晴朗而寒冷的早晨,我走進編輯部的前廳時,忽然聞到一股我很熟悉的濃郁的煙卷味兒,接著聽到餐室裏有人談笑風生。我止住腳步——怎麼回事?滿屋煙霧騰騰,原來是醫生在抽煙,他興致勃勃地高聲談笑。人上了年紀,又年年生活安定,都會這樣說話的。他心曠神怡,煙不離嘴,嘮嘮叨叨。這下我慌了神:醫生的不速之舉意味著什麼?有事吩咐她嗎?我怎樣走進去,舉止言談又應如何呢?最初幾分鐘,倒沒有發生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很快平靜下來,走了進去,裝出一副驚喜的樣子……弄得善良的醫生甚至有幾分尷尬,慌忙抱歉似地笑著說,他由外地來“住上個把禮拜,歇息歇息。”我立刻發現,麗卡很激動,阿維洛娃不知為什麼也很激動。可我仍然希望這一切都因為醫生的突然到來。醫生剛剛從縣城來到省城,在車上熬了一夜之後,坐在別人的餐室裏喝熱茶,自然心緒就特別好。我開始放心了。就在這個當口,一個打擊落到我身上。從醫生的話裏,我忽然猜到,他不是一個人來的,而是同博戈莫洛夫一起來的。博戈莫洛夫是我們縣城裏有名的青年皮革富商,早就相中了她。接著醫生笑著說:
“麗卡,他說他愛上了你,愛得神魂顛倒,這次他破釜沈舟來到這裏,現在這個可憐人的命運完全在你的手中。你如果願意,那是恩賜,如果不願意,可就毀了他一輩子……”
博戈莫洛夫不僅有錢,人也很精明,性格活潑,是個樂天派,大學畢業,出過國,會兩國外語。乍看上去,樣子能把人嚇一跳:一頭紅發,梳得平整熨貼,分出一條直道道,面孔又圓又嫩,身體肥胖得不成形——不知是象一個營養過度發育畸形的大娃娃,還是象一頭肥大的渾身油光水滑的約克豬。不過這頭約克豬倒長得挺帥,講究幹凈,身強力壯,甚至叫人感到快活。他的眼睛象蔚藍色的天空,臉頰泛出難以描述的童稚的紅潤,言談舉止、音容笑貌都帶著一種羞澀和可愛的神氣。他的手腳都小巧玲瓏,衣服全是英國料子,短襪、襯衫、領帶無一不是絲織的。我瞥了她一眼,看見她的難堪的笑容……周圍的一切對於我一下子變得那麼陌生、疏遠,而我自己在這房子裏也一下子顯得那麼多余、累贅,使我心中產生了對她的憎恨……
從這以後,我們每天不能單獨呆上一個小時。她總是呆在父親和博戈莫洛夫身旁。阿維洛娃的臉上也總掛著難以猜測的得意的訕笑,她極殷勤周到地招待博戈莫洛夫,使他從第一天起就成了自家人,一早登門,就一直坐到夜深才回旅館去過夜。此外,麗卡所在的戲劇愛好小組準備在謝肉節演出一臺戲。她們通過麗卡不僅吸收了搏戈莫洛夫,而且也吸收了醫生來扮演配角。麗卡解釋說,為了父親她聽任博戈莫洛夫向她獻殷勤,以免對博戈莫洛夫態度生硬而得罪父親。我拚命克制自己,假裝相信她的話,還強迫自己去看排演,竭力去掩飾心中強烈的忌妒以及他們給我帶來的其它種種煩惱。我為她,為她可憐的“演戲”欲望而感到羞恥,真不知道讓眼睛看哪兒才好。看這班人的蹩腳的表演簡直是活受罪!指導排演的是一位失業的職業演員。他當然自認為才華出眾,陶醉於一點可憐的舞臺經驗之中。這個人看不出有多大年紀,臉色好比油石灰,皺紋深得象是存心刻上去的。他指點這個指點那個,時時刻刻大發雷霆,粗魯麗的狠地罵人,額角上的青筋暴露出來,象一股股繩子一般。他自己一會兒扮男角,一會兒扮女角,大家就盡力模仿他。這位演員你無論怎樣寬宏大量都不堪忍受,模仿他的人就更加叫人受不了。他的每一個嗓音,每一個動作都在折磨著我。他們為什麼要演戲,目的何在?在這些人中間,有一位瘦骨嶙峋、剛愎自用、果斷膽大的團隊夫人,這是每個省城裏少不了的人物;有一位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女郎,總是顯得忐忑不安,若有所待,還染上愛咬嘴唇的陋習;還有聞名全城的姐妹倆,兩人形影相隨,相貌酷似,都是高挑身材,粗黑的頭發,黑眉毛連成一線,不茍言笑,實在象是一對拉單轅車的黑馬;還有一位高個的省長特派員,年紀不大,淡黃色的頭發就已經謝頂了,紅眼眶中鼓著一雙藍眼珠,衣領也高高的,講究繁文縟節;再有一位地方上有名望的律師,身量高大魁梧,胸脯和肩胛厚實,雙腳笨拙,每當我在舞會上看見他穿著燕尾服的時候,總把他誤認作是侍役領班;再就是一位青年畫家,穿一件黑絲絨短衫,披著印度教式的長發,蓄著山羊胡子,側面相象山羊,半閉不合的眼睛和嬌嫩鮮紅的嘴唇露出女性的淫蕩,女人一樣的臀部看上去叫人怪難受的……
後來,演出的日子到了。開幕前我鉆到了後臺,那兒的人都慌七慌八,穿衣的,化妝的,喊叫的,爭吵的,從更衣室跑出跑進的,你撞我,我撞你,誰也不認得誰。他們的衣著是那麼怪模怪樣——有一個人甚至穿著褐色燕尾服和淡紫色長褲,假發和胡須是那麼死板板的,額頭和鼻子上糊著粉紅色的貼片,上了油彩的臉缺乏表情,描過的眼睛閃著亮光,眼睫毛染得太黑太粗,就象本模特兒一樣眨不動。我碰見麗卡,那副洋娃娃相叫我吃了一驚,同樣認不出她來了。她身上穿著華麗的粉紅色老式連衣裙,頭上戴著厚厚的淡黃色假發,臉蛋既象民間板畫上的美人,又象糖果盒上的娃娃……博戈莫洛夫扮演一個黃頭發的守院子的人,按照塑造“生活典型”的要求,他們給他特別化了妝。而醫生扮演老伯父,一個退役將軍,劇就是從他開始的。在別墅裏,光禿禿的地上立著一棵.木板做的綠樹,他身穿嶄新的絲綢上衣,臉上塗了粉紅的油彩,乳白色的唇髭密密層層,坐在一把安樂椅中,仰靠著椅背,繃起臉瞧著一張攤開的報紙。別看布景是一個晴朗的夏日清晨,卻有眩目的腳燈從下面照著他,使這個須發皆白的老人顯得出奇的年輕。他應該看過報紙後說幾句牢騷話,可是他死瞧著報紙,提示席上傳來頻繁的噝噝聲,他還是什麼也接不上來。只到最後,麗卡笑著從後臺跳出來,撲到他背後,帶著孩子般的頑皮和活潑可愛,兩手捂住他的眼睛叫道:“你猜,我是誰?”這時,他才一板一眼地迸出一句:“松手,松手,你這個丫頭,你是誰,我還不知道!”
大廳裏若明若暗,舞臺上卻明亮耀眼,陽光燦爛。我坐在頭排,時而看著舞臺上,時而瞧瞧周圍的人。最有錢的,胖得喘不過氣來的文官和軍銜赫赫的警察與軍人,都坐在頭排。他們仿佛都被舞臺上的演出釘住了——神誌緊張,笑意難盡……我連等到第一幕結束的耐性都沒有,一聽見臺上咚地敲了一下,傳來快要落幕的信號,就急急忙忙起身走了。此刻臺上演得正起勁。走廊裏,燈光明亮,氣氛自然,一個對一切都習以為常的老侍役幫我穿好大衣。我聽到演員們過分活潑的叫喊聲,感到格外不自然。我終於奔到街上來了。一種在劫難逃的孤獨感使我發狂。街上幹幹凈凈,冷冷清清,路燈發出凝滯不動的光。回到客棧我那窄小房間裏呆著實在太可怕了,我沒有回家,而走向編輯部。我經過機關區,拐到空曠的廣場上。廣場中央聳立著一座教堂,那微微放亮的金色圓頂消失在星空裏……即便我的腳步踏在積雪上,那咯吱聲也包含一種深奧而可怕的東西……溫暖的屋子裏溫暖靜寂,明亮的餐室裏鐘發出平靜、緩慢的嘀嗒聲。阿維洛娃的小兒子睡了,保姆出來為我開門,睡眼惺松地望了望我就走開了。我走進樓梯下面的那間房裏,它對我來說太熟悉了,太特殊了。我摸黑在沙發上坐下,它也是熟悉的,此刻對我可又有某種不祥的成分……我期待,然而又害怕他們突然回來,他們會嘰嘰喳喳地走進屋,圍坐在水壺旁,爭先恐後地敘述各自的感想,更使我害怕的是傳來她的歡聲笑語的那一瞬間……我覺得房間裏無處沒有她的存在,充滿了她在時和不在時的氣氛,充滿了她本人、她的衣裳、香水、搭在我身邊沙發扶手上的柔軟的寬服所散發的各種氣味……窗外,深藍深藍的冬夜,陰森可怕,星光在花園中黑魆魆的樹枝後面閃爍……
齋戒的第一個星期,她跟父親和博戈莫洛夫一起走了,她拒絕了他的要求,但我早已不和她講話。她收拾東西準備上路,不停地啜泣,一直在盼我突然攔住她,不讓她走。
十一
省裏的大齋戒節到了。馬車夫生意清淡,閑著無事,站在街角上挨冷,偶有路過的軍官,便拚命向他揮手,劃十字,怯生生地呼喊:“長官大人!坐快跑的車子嗎?”寒鴉神經質地、興奮地叫喚,預感到春天快要來臨,可是烏鴉的聒絮,依然是生硬和刺耳。
我們是在晚上分別的,顯得格外可怕。我半夜醒來,不禁氣喪膽寒。現在怎麼活得下去,又為什麼要活下去呢?難道我就是這樣,不知為什麼要躺在這個毫無意義的夜的黑暗中,在一個居住著成千上萬的陌生人的省城內,在這家客棧的房間裏,它的狹窄的窗戶通夜都象個瘦長的不會說話的灰色魔怪一樣!現在全市只有阿維洛娃算是我的一個親密的朋友了。不過,她真的和我親密嗎?這種親密關系是虛假的、難處的……
現在我到編輯部上班去得遲了一些。阿維洛娃從接待室一看見我在前廳,就高興地對我微笑。她又變得溫柔可愛,不再譏笑我了。我現在常常看到她始終不渝地愛著我,時常惦著我,關心我。我經常同她一起度過夜晚,她長時間地為我彈琴,我半躺在沙發上聽著,沈醉於音樂的幸福之中,同時愛的痛苦與寬恕一切的柔情始終在我心中猛烈擊撞,淚水不時湧上眼眶,我老閉著眼睛,不讓眼淚流出來。我每次走進接待室都要吻一吻她那結實的小手,再到編輯室去。社論作者坐在那兒抽煙,他是個楞頭楞腦、愛沈思默想的人,是被流放到奧勒爾來的,受到警察當局的監視。他相貌相當奇特,蓄一把老百姓那樣的大胡子,穿一件原色粗呢外衣,腰部打著皺褶,一雙高統皮靴,擦了油,氣味濃重,然而好聞。此外他是個左撇子,因為右臂半截沒了,剩下的半截,藏在衣袖裏,用它來按住桌子上的紙,用左手寫字。他長時間地坐在那兒思索問題,一個勁地抽煙。突然間,他把紙按得緊緊的,開始奮筆疾書,動作遒勁有力,迅速敏捷,有如猴子一般。接著到的是一個短腿老頭兒,一個外籍評論家,戴著一副令人驚奇的眼鏡。他在前廳裏脫去兔皮短上衣,摘下有護耳的芬蘭帽子,只剩下一雙小高統靴、一條小燈籠褲、一件腰間系皮帶的法蘭絨上衣,身體顯得那麼渺小,那麼贏弱,好象只有十歲的光景。他一頭厚密的灰白發十分可畏地向四面八方高高豎起,使他和豪豬相仿;他的那副令人驚奇的眼鏡也顯得十分可畏。他上班的時候,手裏總是拎著兩只盒子,一盒裝著卷煙紙筒,一盒裝著煙絲,並且時常一邊工作,一邊卷煙:習慣地一邊瞧著一份首都報紙,一邊抓一撮淡黃色煙絲塞進卷煙器裏可以開合的黃銅管中,漫不經心地摸出紙筒,把卷煙器的棲頂在胸部柔和的短衫上,再把銅管插進紙筒中,一按,一支卷煙就輕巧地彈到桌子上。隨後來的是拼版工人和校對員。拼版工人進來的神態安詳,舉止自如。他非常謙恭有禮,沈默寡言,胸有城府。他出奇的幹瘦,一頭茨岡人那樣的黑發,橄欖青的面孔,小黑髭須,死人一般灰色的嘴唇。他的衣著一向極為整傷,幹凈新嶄,黑褲子,藍上衣,漿過的大領翻在上衣領外面。我有時在印刷廠裏同他交談幾句,那時他就打破了自己的沈默,深色眼睛平靜地凝視著我,象上了發條的話匣子一樣滔滔不絕。他嗓門不高,總是訴說人間的不平——天下烏鴉一樣黑。校對員時常來,經常是這不懂,那不明白,或者不滿意他校對的那篇文章,時而要求作者解釋,時而要求修改:“請原諒,這兒用詞不太恰當。”他身體肥胖,舉止笨拙,一頭小卷發。好象總有點濕潤潤的;神經質和恐懼癥害得他身軀慪摟,大家都看得出這是由於他酗酒過度所致。當他彎腰求人解釋時,他屏住充滿酒味的呼吸,用一只腫得發亮的手遠遠地、哆哆嗦嗦地指著他不明白或他認為不妥的地方。我坐在這個房間裏,心不在焉地修改別人的手稿,常常茫然望著窗外思忖:我自己該寫點什麼,怎樣寫?
如今我又暗暗多了一個苦惱,一個傷心的“無法實現”的願望。這時我重新開始寫作,多半是寫散文,並且重新開始發表作品。可是我考慮的不是我寫作和發表的東西。我想寫的完全不是我能寫和正在寫的,而是我寫不出來的,這個願望使我苦惱。把生活提供的素材組織成一種真正值得寫的東西,這是多麼難得的幸福,而且要付出多少精力啊!於是我的生活開始日益變成征服這“無法實現”的東西的新的鬥爭,變成對另一種同樣是不可捉摸的幸福的尋求和捕捉,我對這種幸福念念不忘,朝思暮想。
中午送來郵件,我走進接待室,又看見阿維洛娃那老是伏案工作的、細心梳整得漂漂亮亮的腦袋,看見她身上所有我覺得可愛的地方:桌子底下她的鮫草鞋發出柔和的光輝,披在她肩上的毛披肩也反射出冬日的閃光。灰蒙蒙的冬日映照在窗子上,窗外落著雪,深藍的天空變成一片灰色。我從郵件中挑出一本最新的首都雜誌,迫不及待地把它拆開……契訶夫的新短篇小說!一看見這個名字,我就先大致瀏覽一遍,連開頭也等不及過細看,因為我預感到有一種享受,羨慕得要命。接待室裏出出進進的人愈來愈多,有登廣告的,有一心奢望當作家的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一個儀表堂堂的老頭兒,圍著一條長毛圍巾,戴一雙毛手套,帶來一包大開的廉價稿紙,上面的標題是:《歌曲和民謠》,字是用鵝毛筆時代最規矩的筆法寫成的。還有一個年紀輕輕、臉頰鮮紅的害羞的軍官,他文稿時,簡短、客氣、明確地請求把他的稿子從頭到尾看一遍,而且發表時無論如何不要透露他的真實姓名。“如果按編輯慣例允許的話,請只用第一個字母。”接軍官之後來的是一位漸近老境的神父,由於激動和穿著皮大衣,他汗水涔涔,他希望用Spectator①的筆名發表他的《鄉村見聞》。神父之後來的是縣司法機關的一位官員……此人異常整潔,在前廳他慢吞吞地脫下新套鞋、新皮手套、新霍爾科夫大衣、新毛皮高筒帽,原來是個少見的幹瘦、個高、齒大和愛幹凈的人。他拿出一條雪白的手絹揩他的唇髭,揩了差不多半個鐘頭。我以作家的敏銳的目為貪婪地瞅著他的每一個動作:
“嗯,嗯,瞧他的牙齒沒幾顆,胡髭一大把……瞧他禿禿的前額象蘋果似的凸出,眼睛閃閃發亮,顴骨上泛出有肺病似的紅暈,腳掌和手掌肥大而扁平,指甲也是又大又圓,那麼他這麼幹凈整潔、慢條斯理、註意儀表是應該的羅!”
早餐前,保姆領著孩子散步回來了。阿維洛娃輕巧地蹲下來,摘下孩子頭上的白羊皮帽,解開白羊皮裏子的藍外衣,吻那張紅樸樸的小臉蛋;孩子想著別的心事,無動於衷地望著別處,任她脫衣,任她親吻。我發現自己在羨慕這一切:孩子怡然自得的懵懂狀態,阿維洛娃做母親的幸福,保姆晚年的安寧。我艷羨那些在生活中有現成的事要做、有事要操心的人們,他們不是在期待,不是在為了所謂寫作這種人類一切事業中最妄誕的事業而去杜撰;我艷羨那些在生活中有簡單、實在、明確的事要做的人們,他們今天把一件事做完,就完全可以心安理得、悠閑自在地過到明天。
早餐後我出去散步。大齋戒節日的城裏,雪花密密劄劄,昏昏沈沈地飄落下來,格外松軟,格外潔白,使人產生春天即將來臨的錯覺。雪地上一個馬車夫駕著車從我身邊悄然馳過,神情是那麼無憂無慮,大概剛才在什麼地方搶著喝了幾杯,現在還一心想著交上好運……看起來,這不是很平常麼?可是現在一切都使我痛心,哪怕是任何一個倏忽即逝的印象。痛心之後,我心中立刻產生了一股激情,想讓這印象白白地銷聲匿跡,又產生一種自私的貪欲,想立刻抓住這個印象,據為己有,並且從中撈取點什麼東西。這個一晃而過的車夫,他的姿態、神情、動作——一切都在我心上明晰地閃過,並且留下同閃過去的東西極相似的痕跡,久久地徒然地折磨著我的心!再往前是一個豪富人家的大門,門口便道旁停著一輛轎式馬車,漆得油亮亮的,車身透過白色大雪片發出黑光,高大的後輪輪胎上粘上了層積雪,象是用奶油制成的,輪子陷在積雪中,積雪上面又灑上一層松軟的新雪。我走著,看了看車夫的背影,他肩寬體厚,高高地坐在駕車臺上,孩子般地把腰帶系在腋下,戴一頂四角絨帽,帽子厚得象坐墊一樣。忽然間,我發現有只極可愛的小狗,它趴在馬車的玻璃門後面,蹲在精美的緞子坐墊上打哆嗦,它疑神地張望著窗外,象是要張口說話的樣子。它的耳朵完全象個蝴蝶結。我的心又被閃電般的喜悅刺痛了:啊,可別忘了——一個真正的蝴蝶結!
我順便走進圖書館。這是一座為數不多的老圖書館,藏書豐富,然而門可羅雀,一片淒涼!房屋陳舊,巨大的前廳空空蕩蕩,通向二樓的樓梯陰森得很,門上的破破爛爛的氈子外綁著膠布。三個大廳從上到下到處都是淩亂破爛不堪的書籍,廳裏還有一張長櫃臺,一張斜面寫字桌。女管理員是個矮個子,胸脯扁平,待人冷淡。她穿一身素靜的黑衣服,一雙手幹瘦蒼白,中指上沾有墨水印跡;還有一個無人照管的少年聽她使喚,這孩子穿一件灰色工作服,柔軟的鼠灰色頭發許久都沒有修剪了……我走向“讀者之家”,這房間是圓形的,充滿了煤氣味,正中有一張圓桌,上面捆著《教區公報》、《俄羅斯朝聖者》……坐在桌旁的老是那位不知名的讀者,一個瘦弱的中學生,穿一件又破又短的大衣,低著頭,故意低聲地翻動一本大部頭書,還老是用探成一團的手帕輕輕地擦鼻子……除了我們兩人,誰還會到這兒來坐呢?在整個城裏,我們都孤獨得同樣古怪,讀的書也同樣古怪。那中學生正在讀《田賦》②,對於一個中學生來說,讀這種書實在古怪。我向女管理員要《北方雄蜂報》、《莫斯科信使報》、《北極星》、《北方的花》、普希金的《同時代人》,也弄得她多次困惑不解地瞅著我……我也取過《名人傳》之類的新書,完全是為了從中尋求增強自己信心的東西,出於嫉妒之心把自己和名人作比較……“名人!”世界上有多少詩人、小說家,數也數不清,然而留芳百世的又有幾個?荷馬、賀拉斯③、維吉爾④、但丁、彼得拉克⑤……莎士比亞、拜倫、雪萊、歌德……拉辛⑥、莫裏哀⑦……老是這本《堂·吉訶德》,老是那本《曼依·萊斯戈》⑧……我記得,在這個房間裏我第一次讀到拉季謝夫⑨的作品,使我贊嘆不已。“我舉目四望,人類的苦難挫疼著我的心!”
我在暮靄中走出圖書館,沿著暗下來的街道漫步。四處響起悠悠的鐘聲。我想起自己,想著她,想著遙遠的家鄉,無限感傷、悲愁,信步來到一座教堂裏。這裏同樣門庭冷落,空寂昏暗,星星數點燭火,寥寥幾個老頭兒老太婆。教堂執事虔誠地站在燭櫃後面,紋絲不動,他的灰色頭發學農夫那樣正中分出一條直道道,滴溜溜的眼睛象商人那樣精明。教堂司事雙足疲乏,步履艱辛,到這兒扶扶歪倒流油的蠟燭,又到那兒吹滅快要燃盡的燭頭,弄得焦糊味和蠟油味滿屋都是。他把一段段燭頭放進衰老的拳頭裏,捏成一團。看得出,他已經厭煩透了我們這不可理解的塵世生活,還有它的年年重復的一整套聖禮、洗禮、聖餐禮、婚禮、葬禮、一切節日、一切齋期。神父只穿一件窄腰肥袖長袍,沒有技法衣,身子單薄得讓人看得不舒服,頭上沒戴帽子,頭發披散著,象在家裏和象婦女一樣;他面對緊閉的聖壇門站著,深深地大鞠躬,胸前的項巾垂到地上。他嘆了口氣,提高嗓門說:“上帝,我生命的主宰……”聲音在充滿悲戚、懺悔的氛圍的幽暗中,在淒清的空屋裏回蕩。我悄悄走出教掌,又呼吸到冬末春初的空氣,又看見青灰色的薄暮。一個乞丐故作恭順在我面前低低垂下腦袋,一頭的濃密灰發現在我的眼前。他伸出曲成小勺子形狀的手掌,等攥住一枚五戈比錢幣以後,便擡起眼睛望了望我,使我猛吃一驚:一雙水汪汪的綠松石色的老酒鬼的眼睛,草莓式的大鼻子,那是由三個凸起的、有許多細孔的草萄組成的鼻子!……啊哈,這又叫我高興得難過:三個草莓組成的鼻子!
我沿著博爾霍夫大街往下走,望著漸漸昏暗的天幕。天幕上映出的老屋頂的輪廓,這些輪廓蘊含著不可理解、令人快慰的美,這美使我苦惱。有誰寫過老屋頂這個題材呢?街燈亮了,把商店的櫥窗照得暖烘烘的,人行道上現出一個個移動著的黑影,黃昏象曬圖紙一樣發藍,城市變得柔和舒適起來……我象個偵探似的尾隨著一個個的行人,盯著他們的背影,他們的套鞋,竭力去理解和捕獲他們身上的什麼,竭力深入到他們的內心……寫!應該寫屋頂,寫套鞋,寫背影,決不是為了“同專制和暴力作鬥爭,保衛被壓迫和受窮困的人們,塑造鮮明的典型,描繪社會、時代及其情緒和思潮的巨幅圖畫!”我加快腳步,來到奧爾利克河邊。黃昏已成黑夜,橋上煤氣燈通明。燈下有個流浪漢,他貓著身,把手插在腋下,象狗一樣望著我,全身哆嗦,呆呆地囁嚅道:“大人!”他赤腳直立在雪地上,腳掌凍得通紅,身上只穿一件破棉布襯衫和一條粉紅色的短褲權,浮腫的瞼上生有粉刺,眼睛渾濁,好似蒙上許多層冰。我象小偷似的迅速捉住這個印象,藏在心裏,為此塞給他一枚十戈比的銀幣……生活太可怕了!不過真的“可怕”嗎?或許它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有什麼值得“可怕”?這在前幾天,我曾將五戈比施舍給一個同樣的流浪漢,而且天真地喊道:“你們這樣生活太可怕了!”你想不到,他針對我這句蠢話以那麼粗魯、強硬和惡狠狠的語氣嘶啞地嚷道:“沒什麼可怕的,年輕人!”我走過了橋,那邊一座大樓的底層是豬肉店,櫥窗燈光耀眼,裏面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灌腸和火腿,以至幾乎看不見這個亮如白晝的商店內部,那兒上上下下也掛滿了這些東西。“社會對比!”我走過雪亮的櫥窗,心裏挖苦道,還想著要故意刺激某些人……到了莫斯科大街,我走進一家車夫茶館,坐在人聲鼎沸、擁擠悶熱的房間裏,觀察那些鮮紅的肥臉、那些紅胡子、那擺在我面前的托盤,托盤生銹剝落,上面擺兩把白茶壺,壺蓋和壺把有根濕繩子拴住……是觀察人民日常生活嗎?你們錯了——只不過是觀察那個托盤,這根濕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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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語:旁觀者。
②指古羅斯時代的田賦。
③賀拉斯——紀元前六五至八年羅馬詩人。
④維吉爾——紀元前七O至一九年羅馬詩人。
⑤彼得拉克(1304—1374),意大利詩人。
⑥拉辛(1639—1699),法國古典主義悲劇作家。
⑦莫裏哀(1622—1673),法國喜劇作家。
⑧《曼依·萊斯戈》是法國作家普雷沃(1697—1763)的作品。
⑨阿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拉季謝夫(1749—1802),俄國革命文學的奠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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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ed by engelbert@angku张文杰 0 Comments 71 Promo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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