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使我在回程的車上不斷揣摩著，怎樣才算是禮義之邦。我對美國的學生沒有太多的好感。在許久前，我曾在加州的一個校園裏教過一年書。他們不但沒有尊師重道的觀念，連東部古老的大學中的一點禮貌與規矩都沒有。對於教授，很明顯的欺軟怕硬。你要在氣勢上降服他們，才能教他們。要大罵他們，才得到他們的尊敬。傳統的歐洲式的教育，師生互相尊敬的氣氛，在越戰後充滿了反叛意識的加州，消失得一點影子都沒有了，我甚至以為這個國家是沒有希望的了。

然而這個國家是有再生能力的。這種力量正是內在的強烈的道德意識。社會外顯的秩序是根據這種道德意識建立起來的。當外來的衝擊破壞到既有的秩序的時候，就靠著這種道德感扭轉大勢，恢復常態。他們為這種道德感找到了源頭，那就是「愛」。愛人類、愛生物、愛生態環境、愛史蹟、愛國家。純真的男女之性愛在他們心目中也是偉大的。犧牲自己的全部或一部分利益來成全別人的利益，就是愛的真義，也許這才是禮義之邦的真諦吧。

在回國的飛機上看了一部電影，是一個美東的中學如何為校長所拯救的故事。據說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所以看來特別感動。這座中學在黑人區，所以是以黑人學生為主的。在越戰的反叛期變成了無政府狀態。學生吸毒、打架，完全不讀書；教師採取放任主義，完全不能發揮教學的功能。這位新上任的校長是一位黑人教育家，決定投身一試。他不惜以獨裁的手段，甚至違抗上級的規定，來建立新的秩序。最後為防止販毒，他要出手打架，要違犯建築安全的法令。然而他最後的目的是恢復師、生們的自信心、自尊心。使學生，基於愛心，來信守社會的秩序，並努力以出人頭地。他因犯建築法而被捕入獄，卻贏得全校師生的愛戴。這個故事的動人處是愛心。愛與被愛都會產生力量，它是西方文明的基石。

我體悟到中國文化中的「仁」，還是要輸西洋的「愛」一籌。「仁」是自我本位的，是有條件的愛，表達出來的就是了「恕」，就是體諒。而「愛」是生命本位的，表達出來的就是自我犧牲。「愛」也許陳義太高了，不易實踐，但是經過基督教的潛移默化，以基督為學習的標準，西方人的道德觀是非常嚴格的，道德感是十分深厚的。他們也許做不到，但在文化的深處，根子是扎下去了。而我們中國人以「恕」道為規範，卻無法在文化中生根，幾十年來，殺戮不絕，凶殘時見，國人亦視為當然之不幸。

中國的文化中太多的「恕」了，因此可以容忍很卑劣的行為。久而久之，演為一種虛偽的文化。掛在市井小民口中的一句狠話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卻是大家真心信仰的行為準則。中國人是在最燦爛的文明外衣下，世上最野蠻的民族之一，就是這一句話作祟。

相信耐心讀這篇文章的讀者，讀到這裏必然更加氣憤，視我為中國文化的叛徒了。其實沒有人比我更中國了，我的大半生所研究的、所從事的工作，都與中國文化有關。但是年紀大了，體會多了，顧忌少了，說話也無遮攔了。這幾天，大陸把被列為國寶的娃娃魚偷運臺灣，而臺灣居然有人買來宰食。中國文化野蠻的本質又多了一個證據。今天的中國人不應該認真反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