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南:數字人文與中國歷史研究(4)

歷史學是反思的學問,處理的對象是紛繁世界的實質關聯。平面表淺是史學研究的大忌。我們關注“歷史表象的背後”,如何調度材料、形成聯想、深度開掘、恰當組合,如何從字里行間透視研究對象的來源、結構關係和層進脈絡,這些特有的追求,在“大數據”的洪流下,應該得到支持、發展,而要避免被遮蔽的可能。

資料的全面、精準,是數據庫提高有效利用率的前提。好的系統,要方便使用,才能充分發揮效能。人文學科特有的屬性,使其不會仰仗固定統一的資料處理標準和研究模式;其學科素養,又離不開對於歷史文化現象的感覺與體悟。這種特性化的需求,對“數字人文”的功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建設檢索項目界定清晰、選擇性功能完備、多版本比對方便、反饋糾錯機制便利、與相關數據庫功能銜接的檢索平臺,將是人文學界的重要福音。


任何技術進步,都有類似雙刃劍的兩面。有實質的幫助,也會帶來挑戰——對此要抱持“歷史性”的態度。追捧與貶抑,既是對“數字人文”前景的傷害,也是對自我學術天地的限制。就歷史學者而言,數據庫在一定意義上降低了我們搜集資料的難度,使得論文數量大幅提高,研究領域有所拓展;但我們要清晰地看到,“數字人文”對歷史學者的素質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既然不能僅靠材料的熟悉奪得先機,辨析與追問的能力高下會更加凸顯。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值得注意:目前批評過度依賴數字化的學者,往往不是對於“數字人文”一無所知的人士,許多批評者是在國內較早推動史料數字化的“先驅”。他們的分析與提醒從長期研究實踐中來,應當引起重視。“數字人文”研究方式的廣泛應用,應該是人文學科得以深化的路徑。我們要十分警惕急功近利導致“表淺化”的可能,警惕滿足於表層文本的提取和簡易的量化排比,警惕不注意社會文化的綜合背景而輕易達成結論。

史籍的數字化不會自動帶來史料的“大發現”。數據庫促成了學者搜檢材料的便利,但經驗告訴我們,僅靠語詞搜討無法完成真正的研究;只有自文本閱讀起步且有所積累的學者,才能充分瞭解並且利用語詞及語詞組合完成檢索的目標。檢索出來的大量語詞數據,如何篩檢過濾,也要靠相關知識的日常蘊蓄。[3]更為重要的是,技術更新了,學業探究的要旨卻沒有輕易改變,深入研究仍然要靠“讀書得間”。這正像南宋大儒朱熹所說:“讀書,須是看著他那縫罅處,方尋得道理透徹。若不見得縫罅,無由入得。看見縫罅時,脈絡自開。”[4]這“縫罅”存在於字里行間,要靠體悟,靠“窮究”與“痛理會”。

各類數據庫協助我們抓取文本,觀察文本間的關聯;而非字面的深層領會,只能靠我們對各類史籍、對田野、對歷史遺跡的“觸摸”,靠我們內心的感悟,靠自身實踐與思考來摸索形成。

“數字人文”的深度發展、其成果的出現及其充分利用,都與人文學科的深度發展相伴相隨;加強問題提煉、材料閱讀與辨析的訓練,仍然是學人不容忽視的基礎與責任。(愛思想 2021-05-20)


[3]參見包偉民《數字人文及其對歷史學的新挑戰》,載《史學月刊》2018年第9期,5—12頁。

[4]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十“學四·讀書法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62頁。

本文為作者2020年6月6日在“北京論壇”雲端國際論壇系列“數字人文視角下的中國歷史研究”上的發言,有增補修訂。原載於《中國文化》(2021年春季號),來源於“中國文化雜誌社”。

Views: 27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