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十
我在那神甫墓前仔細辨析著那些斑駁歪斜的銘文,顯然這是後來補刻的.村民只知道其中一位叫伍許東[漢名],卒於1921年,來自法蘭西.另一位據說逝於40年代,烽火亂世,連名字也不曾留下.他們的故土則肯定早已遺忘了他們的一度存在,不知羅馬教廷的陳年檔案中,是否還有他們灰暗的記錄.
伍許東應該就是最早來到茨中的那位神甫,但他不是最早走進這片河谷地帶的使徒.早在1864年左右,這裏就由天主教康定教區派來了首批傳教士,並在旁邊的巴東和茨姑兩村設立教堂.我今天已無法想象,那些使徒是怎樣在這片藏秘的古老土地上落地生根的.因為即使眼前,藏民對佛教的虔誠崇信都是深入骨髓的,幾個形貌古怪語言簡陋的洋人,何以敢在此地來吸納信徒.
我們今天仍然可以看到,這個所謂文明世界的基本沖突,依舊還是宗教的沖突.連同一教裏的不同派系,彼此也打得一塌糊塗,更不要說橫跨歐亞大陸的兩種完全無關的宗教.當年的羅馬教廷在最初了解到西藏這塊神秘大地及其秘宗信仰後,是決心要再次東征,將自己的一神論推廣普及到他們眼中的蠻荒之地的.他們從各國招募自願者[神職人員],送到打箭爐[康定]培訓,學習漢語和藏語及禮俗,然後從川滇兩路出發,一站站地設堂傳教,向拉薩合圍.
雖然他們不再采取當年十字軍的野蠻血腥方式,雖然佛教又天生具備忍辱包容之心,但畢竟從種族,文化,習俗,語言到宗教都相差太大,最初的矛盾必然在所難免.於是,到漢地開始鬧義和團要滅洋扶清時,這裏也莫能外,也開始燒教堂驅洋人了---史稱"維西教案"和"阿墩子教案"[德欽古名].
這是1905年的往事.後來的情形和漢地無異,清政府派兵彈壓,雲南出讓采礦和開辦鐵路權,賠款重修教堂.於是,伍許東被派到了這片滿目創痍的瀾滄江河谷,他要在那些還在滲血的心靈上,重建他的天堂.他放棄了原先的舊址,看中了茨中這片上帝的小土地,開始了他長達十年的篳路藍縷.
十一
2000年10月,羅馬教廷為在中國前後死去的200多傳教士封聖——這只是眾多死者的一部分。他們有的死於老病,有的死於教案,還有的被新政鎮壓。我國政府對此提出嚴重抗議,指責那些人多是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的先鋒和走卒。
這,正是我們迄今仍然堅持的主流意識形態。而且,由於多年定於一尊的教育模式,這種觀點已經深入廣大人心,成為我們所謂的愛國主義標尺之一。誰想在此問題上做翻案文章,那肯定是徒背朝野罵名。
那麼,西教[此處僅指天主教和基督教]究竟是從何時又是如何進來的呢?為什麼它讓國人誤解甚至銜恨至今?我們不妨來簡單回顧一下這段中西宗教交通史——
零星的資料認為漢朝即有耶穌的門徒來到華夏,而信史則公認在唐朝貞觀年間,那時叫"大秦景教"。大秦即羅馬也。之後一直未斷希望前來布道的散客,到了明朝,利馬竇,湯若望等教士,終於漸漸摸清中國人的脾性,通過向皇帝行賄小禮品,帶著一點科技,天文和醫學知識,開始敲開了宮廷的大門。傳教得以合法進行,大臣徐光啟等也曾受洗,傳教士才開始批量進入。
到清朝康熙帝,因為偶像和祖宗崇拜問題,儒生們覺得西教會破壞中國的人倫傳統,開始和傳教士吵架並向皇帝告狀。康熙帝難辨是非,幹脆禁止外人來華傳教。一直到道光年間,教士們都只能悄悄在澳門活動,偶爾到廣州私下傳播一下。
鴉片戰爭本與這些羅馬使者無甚鳥幹系,但其結果卻是在清廷割地賠款的前提下,還必須允許各國傳教士自由傳教——這就難免把西教一下子栓上了恥辱柱——他們是和鴉片及堅船利炮一起被強行推進來的。更有個別教士因為精通英漢語言[那時這樣的主兒不太好找],被拉去做了不平等條約的書案,這就似乎更難辭其咎了。
可是有幾人知道,絕大多數傳教士都是反對英國的對華鴉片貿易的。正是他們在民間看見這一毒品對生民的禍害,才屢屢發表報告,向英國議會及國際社會揭發和抗議,最後導致英國決定在1908年終止鴉片貿易
十二
當然,吳貢底老人並不清楚這些前朝往事。他只知道他的曾祖父來自西藏昌都,那時,這裏的神甫從土司手裏買得大片土地,無償邀請那些失地遊民在此安居耕種,只要求他們為教堂提供一些服務。他們病了,還可以從神甫手上獲得靈藥,遇到災年,還能吃到施粥。他們沒有理由不相信這些洋人也是善人,盡管也有喇嘛說他們是魔鬼。
窮人只相信肚子的感覺。慢慢地他們開始接受神甫的說教了,也不再到寺廟裏燒香了,直至最後接受洗禮。而這個村子也由起初的九戶人,漸漸團聚到幾十戶。至於村裏還有人信佛或者信東巴,神甫也不格外排斥。而民國時期,連最高領袖都是教徒,自然也沒有人再驅趕這些洋人。一切仿佛都在這個山谷裏和諧起來,一如那些法蘭西的葡萄,不擇土地,同樣在此釀出酒漿。
但無論耶穌還是佛陀,都不能保證人間沒有亂世。50年代初,這裏最後一個會說藏語的洋和尚接到了驅逐令,他必須像他世紀初的前輩們那樣,匆匆撤離這塊他已經傾註無限感情的土地。淳樸的村民不諳世道的顏色,牽馬相送,茫茫雪山上留下的亂離的蹄痕,很快又被新一場深雪覆蓋。
之後,這裏再也沒有了神父。吳老漢把我帶到不許人輕易踏進的聖壇上的告解室,他指給我看那些100年前來自遠方的銅燭台,石膏的聖母像以及覆滿時間塵灰的舊約聖經。他告訴我——這些聖物都是文革時,老百姓暗中藏下來的,他現在又一點一點收回來。他帶我上鐘樓,說以前的鐘被對面的石棉礦拖去當上下班的命令去了,他前年去要,敲得只剩碗口大一塊廢鐵,還向他開價要1000元才給。
他從山西又買回了一口鐘,盡管沒有神甫了,他還是想讓這洪亮的鐘聲在山谷裏重新發出回響,讓無主的心靈也找到共振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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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ed by engelbert@angku张文杰 0 Comments 71 Promo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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